我本来还有骑马去闪金镇或是北郡绕绕的念头，但这些想法都在唐尼催眠的单口
相声中化为乌有。起先他还在叨叨唸著拥有名字的著名武器，然后他给了我一杯
冒着馨香气息的热茶。在我专心吹凉茶水的时候，话题不知怎么地已经变成了艾
泽拉斯的内忧外患。
“失去了内应和范克里夫，狄菲亚兄弟会已经完了。”唐尼说：“暴风城还有几
件没解决的威胁？到底有什么地方需要两个军情七处的干员？”他不是真的在问
问题。通常他这样问的时候，自己多半早已下了结论。
“绝对不是在国境附近，”我啜了一点茶，温度很刚好，顺口又甘甜，所以我又
喝了一大口。“自从占领了石堡要塞，兽人一直在骚扰湖畔镇，上次还破坏了部
份的大桥。少了桥的话，湖畔镇也失去了外援。不过，那里需要的是一整队武装
士兵加上一打石匠。”
或许是因为热茶的关系，我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像猫一样伸展四肢。不知道为什
么，这一切忽然都让人觉得很满足。温暖的火焰，干燥的房间，屋外的雨。我换
了一张有椅背，可以斜躺的扶手椅。
接着唐尼提到了暮色森林，我则断然表示暴风城已经放弃援助夜色镇了。很久以
前，暮色森林有过另一个名字－亮木森林。那里曾经气候温暖，比起常下雨的艾
尔文森林干燥不少，许多贵族都在那购置庄园，做起酿酒的副业。他们先后彼此
竞争，最后携手合作垄断了葡萄酒市场，每个人都发了横财。
当局选择优先收复西部荒野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比起垄罩森林的永夜诅咒，犯
罪集团比较容易处理，而且要是暮色森林率先恢复原貌的话，坐拥大片肥沃土地
的贵族院绝对有能力控制农作物，成为人类王国的粮食供给者。那样的话，暴风城
将永无宁日，最终大概只能以下水道里的那只鳄鱼吃到痴肥做为收场。
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在不自主地往上扬，这让我感到纳闷，因为我通
常不会对自己说的事情感到好笑。接着，我发现自己已经瞪着著墙壁上的木斑好
长一段时间了。在我喝下第三口茶的时候，我的舌尖尝到了一点难以察觉的苦味。
我缓缓转过头，推了唐尼一把：“这茶里有什么？”因为太过不可置信，我猜我
脸上的表情应该在要笑不笑之间。唐尼一脸无辜，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装的。我决
定继续逼问。
“你到底他妈的加了什...”话还没说完，我就忍不住嗤嗤地笑了出来。这种感觉
太好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松软的棉花，思绪轻飘飘的。我当然知道他加了什么
东西在茶里：宁神花。
鲜少有人知道这种寻常的白花具有这种效果。大部分的草药师都会推荐宁神花茶给
患有偏头痛或失眠症的人，许多人也单纯因为它的味道泡成热茶里饮用。用炼金术
萃取过的宁神花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有听过某些传言，说是只要经过药剂处理，可
能还得泡在溶剂里用小火熬煮，再挥发溶剂，就可以获得...
“这个。我加了宁神花精。”唐尼话晃了晃手中一块散发出蜜香，琥珀色的麦芽糖
状物。
“你就不会先问我要不要吗？”我叹了口气，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感受到一股熟
悉的暖意自腹中升起，蔓延到四肢，心情逐渐膨胀，变的平稳又愉悦。
“我觉得妳需要。”唐尼的语气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但从他的眼神看来，他也沉
醉在平和感中：“妳今天看起来压力很大。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我们
有一整天的时间。”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反驳，或者说我根本不想反驳。这种舒缓的状态有什么
好抗拒的？许多流浪儿和乞丐会用宁神花精。当你除了空碗和有洞的破毛毯以外
一无所有，你绝对会喜欢这种单纯，舒适的放松。我上一次喝花精茶已经是很久
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一点都不喜欢，那股温暖的安全感会夺走一个人的斗争和警
戒心。如果这个世界是个不存在暴力和死亡的乐园，那当然是一件很棒的事。
问题是，夜晚的街头是离乐园最远的地方。
“一整天的时间。我本来想去闪金镇的，或是北郡。”我故意抱怨道。
“依涅丝，妳有没有发现妳有个毛病，就是妳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想要到处跑？”
唐尼皱眉道：“妳不觉得这样很好吗？静下来一会对妳好处很大的。妳担心太多
事情了。”
“你就完全不担心任何事？”我不甘心地问。
“老实说...不担心。别露出那种表情，我真的没什么烦恼。我接受一切发生在
我身上的事情。妳懂我在说什么吗？我认为所有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因
果的必然，所以多想是徒劳的。妳要躺吊床吗？”
不知怎么地，我已经坐在吊床上了。我横躺下，收起膝盖，头枕着手臂，费了一
番功夫才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必然...意思是说...你相信命运吗？还是你要
换个说法...‘圣光的旨意？’”
“我确实相信。”唐尼的眼睛虽然瞇著，语气还是无比严肃。
“那遇见我也是圣光的旨意囉？”我没头没脑地问。然后我发现自己问了什么。
唐尼毕竟没让我失望，他端详了我一会，摇摇头说：“圣光果然也不是万能的...”
“我发誓我会拿鞋子丢你。”我作势将手探出床要去拿鞋。
“不，只要有这个妳就不会。”唐尼将一张盛着几块蛋糕的木碟拿到我面前晃了
一圈，烤过的核桃和莓果的香气扑面而来。我拿过尝了一口，甜得恰到好处。这
几个月因为原料短缺，暴风城的糕饼店已经很久端不出像样的甜点了。
“你真会讨女孩子欢心。”我边叹气边说。这时我已经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
么了。所有的话语都不经过思考便自然地脱口而出，未经修饰，也毫无虚情假
意。用来刺探情报也非常好用，宁神花精这种东西，藏在我心里角落的刺客告诉我。
唐尼微笑。“我小时候常常吃这种点心。我妈固定会在周三的下午烤一整盘，让
我拿刀子切块。她会握着我的手腕，像这样。”起先我没有发觉，但过了一会，
我忽然悄悄地惊觉，唐尼竟然在谈论过去的事。
他说起了一座叫壁炉谷的城镇，在北方山岭的谷地中，谷地开口有一道高耸，平
滑如壁炉的石墙。那里的清晨总是飘着寒冷的薄雾，冬天时，透夜浸在露水中的
稻草有时候可能会结冰。孩子们喜欢在山谷中探险。蜂巢，鱼群聚集的河滩，还
有洞穴是他们的最爱。那时候我的头发颜色比较浅，唐尼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麦杆，田鼠，秋获的营火。唐尼的父亲在工坊里锯着床柱，沉默寡言的他时常应
儿子的要求带他上山砍树，挑选木材。那名家具师傅是个爱惜木头的人，所以每
当儿子刨坏一块好木料时，师傅都会一脸懊丧地大叫冲向刨木台，抢走木料仔细
检查，然后视严重的程度赏儿子几个耳光。但是他从来没有把儿子踢出工坊过。
冬季很长却不失欢欣。曾经有一次雪深得把半栋房子都埋了。母亲因为嘴唇容易
干裂所以话不多，这也让她的严厉变得比较不那么吓人。
春天是制作果酱的季节，山谷中遍地是鹅黄色的花。壁炉谷的孩子从这时就开始
游泳，一路游到了夏天，暖风吹进谷中，有时候也会下起闷热的雷阵雨，他的十
六岁命名日...
这时唐尼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悄悄问道。我几乎已经完全睡着，连眼皮都睁不开。一旁传来了
蜡烛即将烧尽时，融蜡的焦味。
“接下来的部份很无聊，妳大概不会喜欢。”
“我想要听。”
“真的吗？”
“真的。”
“其实也没什么...”
蜡烛熄了。我忽然察觉原来雨一直没有停，依旧安静地落在屋顶上。
“秋天的时候，一批小麦送到了壁炉谷。就这样而已。”
执行任务的时间到了。
我们在傍晚醒了过来，正好是敲晚钟的前一小时。壁炉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冰
凉的灰烬。我在黑暗中褪去了裙装，穿上长裤和衬衣，然后是无袖皮甲，扣带和
短靴。暂时性的情绪低落是宁神花精的后遗症之一，但这不会让它变的容易忍受。
这种寂寥感就像是我曾经拥有过成堆的黄金，如今金库中只剩下空荡和漆黑和呆
坐其中的我。
唐尼点燃了蜡烛，烛光丝毫没有暖意，反而映出了阴影中的寒冷。
这不成问题。
朗读教科书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宁神花精虽然会带来压抑情绪的症状，感官
也能在同时获得强化。这究竟是谁跟我说的？某个草药师？还是父亲？我甩了甩
头，闭起双眼将意识集中在五感上。衣料磨擦皮肤的感受，武器的重量，靴子的
形状，骨骼，肌肉，温度，气息，空间。
当唐尼的手搭上我的手腕，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时，我点点头，报以一笑。那不
是真的笑容，只是个讯号。
我们无声地溜下了屋簷，来到堆满待洗餐具的后街。由于有流动的水沟，这里并
不如一般人想像的难闻，只是有种湿抹布混合蔬果皮的气味，石板缝中长满了青
苔。再转到大路上，天空已是入夜前的最后一抹深蓝，点灯人亮起了运河对岸的
路灯。
即将走过拱桥时，唐尼忽然转头对我说：“妳穿裙子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