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藤一如往常地，在头痛之中清醒过来。
他吃力地坐起身子，扶著额头，感受胸口那低沉且清晰的振动声。
前一晚的激情，让他感受到一种高昂的空虚感。
身体像是被放空的气球一般，悬在某个捉摸不到的高点。
身上还残留着汗水风干后的微妙触感，介于黏腻与干燥之间。
皆藤仿佛还能够闻到前一个晚上，明子身上那充满挑逗气息的香味。
那气味的残留粒子，仍旧拥有刺激感官的劲道。
一阵又一阵，沿着鼻腔窜入脑髓的气味，拥有能够使人烫伤的温度。
然而，那个香气的主人，却不见影踪。
皆藤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那空荡的位置。
隐约透出婀娜人形的、床单上的凹陷痕迹，告诉皆藤昨晚的事情并非梦境。
手指轻触床单上的皱折，仿佛还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然而，皆藤不知道明子去了何处。
只是这个问题，对现在脑袋还乱哄哄的他来说，也无法去思考了。
每每起身之际，都得面对一次的头痛，让皆藤只想先来一杯习惯的热咖啡。
他坐起身，走向研究室之外。
此时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电脑上，鲜红的通知灯号一闪而逝。
Project DiVA CH.31
明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从皆藤的身边隐没了。
研究室之中，失去了她的身影。
医院里两人惯用的休息室内，她的日用品消失无踪。
回到老家，那很少使用的、明子的房间，维持着他们最后一次回家的样子。
原本只是少许的不安感，在皆藤的心中猛然扩大。
就像是某种戒断症状一般，皆藤感到强烈的晕眩与作呕感。
仿佛身体与灵魂的一部分被生生剥离似的，难以适应的空洞感充斥全身。
明子就这样突然走了，突如其然且无声无息。
不，或许是有某种征兆的吧。
就像明子突然打破两人之间那名为“亲人”的界线一般，突兀的征兆。
但是，皆藤不能理解，是什么让明子突然舍弃了一直以来的“日常”。
一天，两天，三天。
皆藤始终无法适应明子不在的日子。
并不是因为生活有任何不便，事实上，
即使没有明子张罗，皆藤也可以过著最低限度的正常生活。
但是，像这样突然失去某人的存在痕迹，对皆藤来说是第二次。
一觉睡醒而人事全非，这样的展开总是让皆藤难以接受，也因此他诅咒著自己的睡眠。
借由全力投入工作至筋疲力尽，然后再坠入最低限度的睡眠之中，
让自己得以避开思考。
虽然他很努力地让自己专注于工作上，但也因为太过专注，
皆藤一直都没发现自己私人电子信箱中的那封信。
在结束第三次医院与老家的游走之后，皆藤终于发现到那封信。
或许是明子早就摸熟了他的习惯，想要交待些什么，却又不愿让皆藤太早发现吧。
在寄出信件之后，明子迳自用皆藤的手机将信件的状态设定为已读。
于是，即使是精熟于操作电子产品的他，
也在一时的疏忽之下忽略掉大多是公事用途的信箱。
在一长串的信件清单之中，一个不自然的空白出现在其中。
寄件者并不是来自明子的个人信箱，而是从研究室所发出。
皆藤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那没有主旨的信件。
信件的内容，很短。
但是，皆藤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之看完。
“皆藤：
考虑了很久，我决定出国去了。
国际NGO医疗组织一直很缺人手，伊雅邀请过我很多次。
现在，你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
我想，已经没有我能做的事情了吧……
我希望，你能够真正拥有，属于你的‘未来’。
有她在的话，我想你不会有问题的。
我会过好我的生活，所以，你也要过好自己的生活。
好好的，活下去吧。
明子 上”
一道刺骨的寒意，在皆藤的血管之中流窜。
仿佛胸口那帮浦所打出的不是血液，而是初融的雪水。
体温的热度，就这样被抽空。
皆藤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幼年，
那个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到的日子之中。
父母遗弃了他，明子遗弃了他，世界遗弃了他。
最后，皆藤只剩下黑暗，也只能与黑暗为伍。
皆藤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想起了明子手背上的伤痕。
记忆中的那些伤疤，为什么总是如此鲜明呢？
明子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留住那些疤痕呢？
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伤痕慢慢变淡了呢？
皆藤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也错过了什么。
他的脑前叶开始泛起了熟悉的激烈疼痛，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似的。
某种皆藤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弃置不理的东西，在脑浆里激烈地翻腾挣扎起来。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皆藤的心中，一个声音淡淡地问著。
“只为了活着而活，真的算是活着吗？”
像是无视那个声音一般，皆藤扪心自问。
皆藤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他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地喘著粗气。
取代了心脏的循环帮浦，连绵且低沉地、安安静静地运转。
身躯、脑袋、内脏，仿佛全部都变成了别人的东西，以各自的方式运作著。
冲突不休的矛盾，在皆藤的脑内共鸣，化作足以掩盖一切的巨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皆藤纵声大喊，企图在那铺天盖地的脑内噪音之中，听到自我的声音。
就像要一直呼唤到声嘶力竭一般，皆藤以要掏空自己胸腔的力气大声呼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皆藤，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紊乱的杂音，在小小的脑骨之中反射来去。
他只能从进出气管的气流，还有喉头的振动之中，确认到自己正在发声。
眼眶，涌出一股热流。
那是物理上被称为泪水的东西，但是皆藤感受不到实感。
悲伤吗？悔恨吗？怀念吗？愤怒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流泪，如今的皆藤已经无法理解了。
那满是冲突的庞大噪音，化作一个巨大的块状物，占领了皆藤的身躯。
为了不被即将破体而出的矛盾吞噬，皆藤只能死命地叫着、喊著。
慢慢，变成笑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不见自己的内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有气无力的笑声渐渐熄灭。
皆藤的脸上，泪水缓缓流淌。
那淡淡的咸味，刺鼻的仿佛血液。
那一夜，明子在脸上划下的那道泪痕，皆藤似乎理解到了意义。
他颓然坐倒，跪在地上。
放弃抵抗、放弃挣扎、放弃呼救、放弃理解。
在那无形的块状物翻腾之后，皆藤的感官就像过热的引擎一般停了下来。
皆藤像是报废了的引擎，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的定时灯光自动熄灭。
本来，若是室内还有人的话，即使过了时间灯光也不会切掉的。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往昔皆藤最害怕的黑暗。
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昏暗的环境，仿佛象征电脑也判定他不是“活着”的物体一般。
他只是如泥人一般瘫坐在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然后，灯光骤然亮起。
感应到有人即将走进房间，智慧判断系统自动将灯光亮起。
自动门刷地一声敞开。
本来柔和的光线，让此时的皆藤看来十分刺眼。
但是，在被光芒吞噬的剪影之中，皆藤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如瀑布一般长而柔顺的双马尾，让皆藤马上就理解到对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