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之中，裂开一道银白色的缝隙。
然后在短暂的瞬间后，那道白光霎时展开。
光线照亮了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那是皆藤的研究室。
皆藤站在打开了的自动门前，楞了一下。
研究室中央，那本来应该端坐着熟悉身影的电子椅，如今一片空荡。
少了那个美丽的人造少女，本就冷清的研究室更加孤寂。
“难道今天是……？”
皆藤走到自己的电脑前，从萤幕上叫出了行事历画面。
在看到今日日期之后，皆藤发现自己记错了日子。
对日夜不分的皆藤来说，忘记今天日期的状况并不少见。
但最近，这样的状况有越来越常发生的趋势。
本来只打算小睡片刻的他，往往一躺就是一两天过去。
“因为没有做梦……所以身体松懈了吗？”皆藤心中暗暗想着。
坐到桌前，电脑萤幕自动亮了起来。
皆藤没有面对习惯了的萤幕，只是转过身子，盯着那张满是接线的电子椅。
身后的萤幕光芒闪动，照亮了轮廓、表情却因此没入黑暗之中。
这两天，是未来的外出测试，并且预计持续一周。
那是借由实际接触人群，来得知未来AI运作与机体协调的实验。
这个本来应该要由开发者负责的行动，皆藤一如往常地交给明子代理。
整个专案进行到这个阶段，基本上就算是接近尾声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皆藤突然不太习惯这个空荡的房间。
明明只相处了几个礼拜而已，明明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
这时，皆藤才发觉到那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少女，竟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
于是皆藤发觉到，他，害怕面对“未来”。
这是这阵子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起程式以外的事。
虽然皆藤其实是出于很私人性的理由打造未来的AI，但那毕竟只是动机。
一旦开始工作起来，皆藤就不会被其他情绪所干扰，眼中只看的到那必然的结果。
……也或许，是因为情绪什么的，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坏掉了吧。
于是，皆藤决定放弃思考。
他走到房间的一角，打开了隐藏式的冰箱。
“这……这是!?”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皆藤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冰箱的冷冻库里，放了好几盒的冰淇淋。
那并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廉价品，而是相当高档的稀有物。
在这个城市里，被称作“梦幻逸品”的限量冰淇淋，就是眼前这东西。
每个月初开卖一次的知名商品，不接受预定，仅仅现场贩卖。
作为宣传性质居多的指标性产品，制作上不计成本，乳脂肪含量更是将近50%。
光是想像打开后，那绵密浓郁的口感，就让皆藤忍不住咽了几口口水。
从小，皆藤就对这冰凉透心的甜点毫无抵抗能力。
虽然并不是特别讲究美食的人，但就某种角度而言，那是有如罩门一般的存在。
就像明子，自从小时候偷喝过父亲收藏的葡萄酒之后，就此爱上了饮酒。
但是自从发生绿洲事件之后，为了身体考量，伊雅与明子都彻底禁止皆藤食用冰品。
即使是在心脏获得移植，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了的现在，饮食仍旧受到很大的限制。
而为了怕皆藤心生不快，明子自己也戒掉了每日小酌的习惯。
“所以……这是明子要给我的？为什么突然……？”
皆藤一边思索著内心疑惑，一边下意识地拿起一盒冰淇淋。
“……咦？”
他发现，冰淇淋下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面，零零落落地，只写了少少的几个字。
那是，相当生疏的、手写的字体。
像是连拿笔都不甚熟悉一般，一笔一划都显得相当扭曲。
但即使如此，皆藤总算还是勉强能辨认出字的轮廓。
纸条的内容，相当简单：
‘给博士：
谢谢，还有
让你生气了，对不起
未来 ’
其实，还没读完内容，皆藤就已经知道这是谁的留言。
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看过这样的字了。
那仿佛幼儿临摹大人书写一般的拙嫩笔迹，在合约书上留下了本不该出现的署名。
虽然那是加贺异想天开的行为，但明子似乎也没有阻止。
为了这件事情，皆藤少有地被高层找去询问细节，让他措手不及。
“所以，是未来她……？”
皆藤拿起纸条，默然呆立。
他应该已经对未来使用了“指令”，禁绝她对自己的一切交流才对……
那是对机器人而言，完全不能违抗与回避的行为准则。
但是瞬间，皆藤的脑海里浮现出熟悉的画面。
那是小时候，明子坐在他的身边，指导他写作业的景象。
只是，那个本该吃力拿着笔的人，从自己换成了未来。
“这样啊……明子她……”
皆藤的表情，有一点点懊悔、一点点无奈。
“不，毕竟是我的疏忽吧……”
皆藤盯着纸条，任凭思绪流转。
为什么要说谢谢呢？是因为皆藤让未来诞生吗？
然而，那不过是皆藤想利用这个机会，找到一点关于“浅川琉香”的、记忆的遗迹。
仅仅是充满私心与欲望，并且无视于未来的意志，这样丑恶的动机而已。
甚至到最后，皆藤还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而想要将这一切给抹消。
如果不是碍于合约，也许皆藤会将未来的机体作废，然后将AI给格式化吧。
之所以会回避未来，只不过是皆藤不肯面对内心的错误罢了。
于是乎，留言里的“对不起”，看在皆藤眼里更加锥心。
这些冰淇淋，是未来利用这次的外出实验买的吧。
皆藤知道，这一切必定有明子的协助，包括皆藤的喜好、以及购物用的管道与资金等等。
虽然也曾想过会不会是明子的主意，但她并不是会用这种婉转方式的那种人。
这些，想必是出自未来自身的想法吧。
其实他很清楚，未来一点错误也没有。
脑内那清晰运作的逻辑告诉了皆藤，找不到未来应该责备她自己的理由。
就如同人类的婴儿一般，未来是纯洁的、无罪的。
皆藤不承认所谓的“原罪”，对他而言，那是人类借由神所说出的谎言。
只是理智上如此理解，情感上反而更加不能承认罢了。
“真是的……”
擦的一声，皆藤将纸条紧紧握在掌心。
“这样子，我不就像是坏人了吗……”
一边试图弭平内心的矛盾，皆藤一边打开了冰淇淋的盒盖。
挖起一匙雪白滑顺的冰淇淋放入口中，那冰凉从舌尖沁入了胸腔。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皆藤感觉不到半点甜味。
他回到座位上，就著萤幕那昏暗的光线，品尝著淡而无味的冰淇淋。
那张被握紧过的、满是皱折的留言纸条，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桌面。
如同水晶宫殿一般的咖啡厅中，
可以很清楚地，从透明的墙壁看见外头穿梭来去的行人。
那是一间仿佛全部由玻璃打造起来的建筑物，看不见任何水泥或钢梁。
抬起头来，还可以看见交错纵横的高架道路，以及遥远天际流动的云彩。
但其实，那是由无接缝的大尺寸萤幕面板贴在建筑内侧，
然后搭配实时影像显示的效果。
虽然可以看见行人，行人却看不见店内的景象。
即使看得见阳光，顾客却不会受到紫外线与热气的侵扰。
开放与封闭，以很微妙的界线混杂成独特的氛围，让这间咖啡厅很受大众的青睐。
此时，明子与未来，坐在店内靠墙的一处座位，桌上还放著精致的甜点与饮料。
“明子……这样真的可以吗？”
未来没有把心思放在眼前让许多人心动的抹茶蛋糕上，只是有些不安地问著。
“嗯？妳是说……？”
此时的明子，正专心清点着身边为数不少的购物用纸袋，漫不经心地回问。
“就是……纸条还有冰淇淋……”
未来的表情看来更加紧张了，
她的视线盯着玻璃桌面上那不断游移的投影装饰画面，声音越发小声。
“啊……那个啊……”
明子恍然，她随手拿起刚点的红茶喝了一口，然后说：
“既然是未来妳决定的，那就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博士明明对未来下了‘指令’了的……”
未来用有些焦急、有些悔恨的语气说道：
“这样的未来，真的可以做出这种违反博士意愿的决定吗？”
“如果真的要决裂的话，就应该要把其他人的Administrator权限也拿掉吧？”
明子的表情，微笑中带有一点嘲讽，酸楚中带有一点温柔。
“况且……皆藤的意愿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妳想要怎么做喔……”
“未来想要怎么做……”
未来顿了一下，咀嚼着明子的话语，然后问道：
“这是……加贺提到过的‘意志’吗？”
“是啊……‘意志’，也就是妳的意愿与想望，跟权限什么的没有关系喔。”
“说起这个……”
听到明子提到权限，未来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她那双过份明亮的双眼，闪烁著期待与疑惑。
“为什么……明子会知道博士设定的权限与密码呢？”
对于机器人来说，如同圣旨一般不可违逆的，就是“指令”这种绝对优先的命令。
因为不管对机器人或者是人类本身都有相当重大的影响，
所以一般而言，只有拥有权限的人才可以进行设定。
所谓的Administrator，就是俗称的管理者权限，
是拥有可以更改一切基本设定的最高权限。
为了避免非相关人士滥用，
这个权限需要有默认好的身份与密码才可以进行系统的变更。
也就是说，虽然皆藤对未来下达了指令，但明子却让未来将其无视了。
“啊……那个啊……”
明子又喝了一口红茶，视线稍微望向身边那看似透明的墙面。
那显示著户外景象的薄型显示幕，感应到明子的视线，
然后投影出百货公司的宣传广告。
但是，明子并没有注意广告的内容，
只是想起了多年前的、片段的回忆，然后说：
“那家伙，从小就写了很多程式吧，
我们老家的自动控制系统就是他自己设计的呢……
为了让我们能方便使用，他总会事先替我们设定好修改的权限与密码，
算是多年来的默契吧……”
“这样啊……”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未来的表情却显得相当佩服。
“至少可以证明……他的眼中还算有我这个姊姊。”
明子露出淡淡的苦笑，放下了手中的红茶。
“明子刚刚提到‘我们’……也就是说，至少还包括伊雅医生……是吗？”
“咦？”明子吃了一惊。
以未来的AI而言，借由对话做出逻辑推理并不是太过困难的行为。
然而，不但推测出皆藤习惯提供权限的对象不只一人，
甚至还导出明确的对象，这就有些惊人了。
毕竟，伊雅医生只是明子口头叙述的往事之一，未来并没有实际见面过。
想到这里，明子忍不住脱口问道：
“……怎么猜出来的？”
“嗯……”
未来望了望天花板那没有热度的、云彩上的阳光，搜寻着较为精确的用词，然后说：
“未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觉得呢……”
“直觉……吗？”
“未来不明白‘直觉’的定义，但是，这个名字给未来很温暖的感觉……”
“啊啊……是啊……”
回想起这个久没见面，既像姊妹又像长辈，
却又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明子胸口也泛起淡淡的暖意。
“如果没有她，也许就没有现在的我与皆藤，甚至也没有妳了吧……”
“伊雅医生她……现在还有跟明子一起生活吗？”
“嗯……其实很早就没有了呢……”
明子拿起小小的茶匙，搅拌著杯子里喝到一半的红茶，说道：
“在皆藤痊愈之后，她就把所有产权的管理交还给我们，
加入国际医疗组织到未开发国家义诊去了呢……”
“没有再联络了吗？”
“算是偶尔通过E-Mail吧……作为医疗界的一员，
交换一些病例的心得与诊治方式这样。”
明子一边说，一边注意到未来身前那尚未动过的点心，然后提醒她：
“啊……也别只顾著说话呢，尝尝蛋糕吧，也许妳会喜欢喔。”
“啊，是的！”
未来连忙拿起那造型精巧的银叉，小心地将蛋糕切下一小块，并且问道：
“明子……会想跟伊雅医生见面吗？”
“其实……只要知道她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活着，这样就很够了吧……”
“未来……想见见这位伊雅医生呢……”
未来一边说，一边用银叉将刚刚切下的蛋糕放入口中。
在那瞬间，香气与甜味在口中迅速蔓延。
未来睁著一双圆圆的大眼，双肩微微耸起。
一只手轻轻掩住自己的小嘴，却掩不住那惊喜的神情。
气味化作活泼的电流，在未来的胸口四处乱窜。
“妳对伊雅感到很好奇吗？”
看着未来那仿佛发现新大陆的兴奋神情与反应，明子微笑问道。
“感觉……有点怀念呢……”
未来的双眼有些失焦，像是在回味口中的香味、又像在回忆遥远的记忆。
“咦？”
然而，明子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桌上的是冰淇淋，未来也许会挨医生的骂吧……”
未来一边苦笑，一边又切下一小块蛋糕。
“未来……？”
明子轻声呼唤，试图向眼前的少女确认某些事物。
然而，未来似乎没有听到明子的呼唤，只是又吃下一口蛋糕，然后笑着低语：
“伊雅医生……现在是不是还是一样容易赖床呢……？”
“未来？”
明子的语气，稍微加重。
“咦？”
这次，未来听到了明子的声音。
她那带有些许严肃的语气，让未来的动作骤然停顿。
“为什么……妳会知道这些……？”
“咦……未来……未来……为什么……咦？”
一时之间，未来语塞。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不确定性，未来陷入了些微的混乱。
明明素未谋面，却仿佛拥有相处的回忆。
虽然未来屡屡让明子讶异，但这已经超过吃惊的程度了。
她很清楚，皆藤不是会在未来体内输入自己回忆的那种人。
就连明子自己，也几乎不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去。
对两人而言，那并不是能够津津乐道的记忆。
不甘尘封，但要翻起却又太过沈重的记忆。
那是，仅限于两人之间共同承担的、难以提及的记忆。
而没有对外网络连线权限的未来，又是从哪里得到那仿佛共感似的体验呢？
在那瞬间，明子几乎想立刻带着未来回研究室，彻底检查她的记忆与运算组件。
“难道……是琉香？”
明子的心中，闪过了那个名字。
就在这时，两人的身边，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那是相当爽朗，并且让人印象深刻的声音。
在听到的同时，眼前仿佛就能看见那无忧的笑容。
“嗨！两位久等了！”
明子与未来同时转头。
站在桌旁的，正是两人所熟识的那位、双胞胎中的乐天派男子。
加贺拿着一块触控式文件放在肩头，另一只手插在口袋。
他一派轻松地看着脸色有些凝重的两人，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
“我错过了什么精彩的话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