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 安恬与残酷间的温柔拉锯-《东方》世界观建构的弹性

楼主: youtien (恒萃工坊)   2018-08-04 19:10:23
本文首发于触乐网,原文因顾及微信万字限制而有删减,这里以繁体贴出完整版。
题图为蠢岚岚岚同学在《秘封梦魇日记》消息放出后迅速为THBWiki所绘的背景,
经同意授权在此引用。
http://zhuanlan.zhihu.com/p/41253610
创始于1996年PC-98时代的《东方Project》,在2002年于C62(第62届ComicMarket展会)
发表第6作《东方红魔乡》之后,以相对开放的二次创作规约,搭上日本网络文化起飞的
历史机遇,滚雪球般吸引了海量的同人创作,至2010与11年达到可占据各种大型展会半壁
江山的巅峰规模,之后才被《舰Collection》等一众新兴IP分薄了人气。尽管如此,《东
方》仍维持着自己的创作节奏,官作持续横跨游戏、漫画、小说、音乐,多角化而不过度
资本化;同人不论亲疏,亦迭有新作和新梗,稳健地延续著社群和《东方Project》世界
观的发展。
由于各路新兴IP挟资本之力汹涌而来的态势,近年圈内颇有“东方过气”(以及故意使用
错别字的“过气车万”)之类的自嘲说法,但这种说法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恶意的诋毁,甚
至让不清楚实际状况的人信以为真,于是有同好制作了视频与图表,证明《东方》并非衰
落,而呼吁大家不要再乱刷这个容易惹人反感的句子
对一个创作者或经营者来说,这样一种在全世界都有一堆人围着你、爱着你、自动给你添
砖加瓦开疆拓土的局面,应该是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了。在如今这个我称为“大IP战国
时代”的年头,除了课金抽卡的商法大行其道,在内容创作方面,相信也有不少人想从《
东方》的成功里学个一招半式。所以这篇文章,就让我们来分析《东方Project》世界观
建构的“弹性”,看它是怎样逐渐营造出一个兼容各种题材与事物的世界,来承载神主
ZUN以及各路同人作者的情怀与思想,乃至整理出,哪些手法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哪些是
不适合我们的,哪些又是属于时运际会,想学也学不来的。
下面就让我们从《东方》世界的成形开始讲起。
逐渐发育成形的幻想乡
首先要说的是:《东方》不是一天造成的。
ZUN并不是一开始就想造出一个庞大世界观和完整剧情线的“设定党”,他只是想做自己
喜欢、觉得有趣的东西,即“少女打少女的弹幕射击游戏”。而既然主角从飞机改成了少
女,而主角又决定了是巫女,那么应该有个方便她们发挥的舞台,于是就有了“幻想乡”
和剧情对话。到《东方红魔乡》开始,ZUN又想到以“符卡”为各个Boss的多段攻击命名
,这便要与角色风格统合,于是开始讲求人设。既然有了这些,那么把它们串起来,形成
一个可以自洽和继续发展的世界观,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符卡系统,让素来短于剧情的弹幕射击游戏,有了将角色形象反反复复深深打入玩家脑海
的利器;《东方红魔乡》尚未完全发掘这个系统在协助世界观营造上的能为,之后很快就
完全发挥出来了
这种“开始认真起来”的发展,在2003年第7作《东方妖妖梦》开始,有了明显的表现:
题材转向和风,从日本的民俗、神话和哲学思想里取材来建立角色,完善既有地界和拓展
新的地界,在《妖妖梦》是亡灵、冥界与幻想乡本身的结界设定;在2004年第7.5作《东
方萃梦想》里是鬼族;第8作《东方永夜抄》是捏自《竹取物语》的月人与月都。同时,
确定了幻想乡“承载被现世所遗忘的事物”这个设定,为之后的一切打好了基础。
必须强调:这个基础设定,极其重要。
为什么呢?
因为这便使《东方》可以联系到我们各种人的“情怀”,弹性地让创作能与现实形成对比
,不只是简单地保存过去的事物,而更是隔着大结界(或者我们的眼前的书页与屏幕)来
与现世的我们对话。或者换句话说:这个设定,可以非常方便地让创作者把《东方》的世
界、角色与故事,经营成各种和我们的现实具有对照意义的“镜像”。
被现世遗忘的事物会流入幻想乡,得到保存、保育以及新生,而一旦我们读者、玩家通过
书页与屏幕看到了这些事物,我们的相关回忆便会被勾起来,即使之前未曾见闻,也能了
解到那么一段历史的存在,从而对“记忆”与“文化”这一些大题目有所思。
最显著的例子,是2007年第10作《东方风神录》从ZUN家乡长野县的诹访信仰中,捏出了
两位被现世遗忘的神明,带着她们的守矢神社和风祝一起整个迁入幻想乡,重新建起一方
势力,开展新的故事。于是,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就涌现了许多因为《风神录》而去考
究诹访信仰和古史的同人,ZUN达到了用创作来振兴传统文化的目的。
这里必须再推一次行逆施倒的《三国志曹操传》Mod《宛如梦幻-织田信长传》
,对战国时代神妈和武田家的关系有很精彩的演绎
除了古代的神明,官作里也让近现代的书报杂志、旧电脑、手机流入幻想乡,最近第15.5
作《东方凭依华》的新角,“能使人消耗财产”(非常有梗的设定)的疫病神依神女苑,
穿着和装饰亦采用了19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全盛时期的迪斯可舞厅浮华风格。这能让你想
到什么?──原来“被遗忘”的名单已经推进、推近到1980年代了?或者我们可以想到一
句成语“恍如隔世”,这会可真是“隔世”了:已经过去30年算是一世,在幻想乡里看到
这种画风重现,也是隔世。
使人消耗财产:依神女苑立绘,以及马上就被P成了G胖的改图
官方玩梗,例大祭15签名会抽选签:“抽到依神女苑的你…请节哀顺变吧。/你已经被瘟
神附体,必将浪费很多钱财。在即卖会上散完了财,也许还会在手游里面重氪。/这都是
疫病神的错。接受现实吧。/坚强地活下去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中译引自THBWiki

反过来看,这个象征浮华和浪费的角色进入了幻想乡,也可以解读说是外界(包括《东方
》的现世和我们的现实)日本,在经济失落了30年之后,“低欲望社会”愈成主流的今天
,已几乎忘却了那种财大气粗的感觉。年轻一点的人甚至难以想像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
但它确实存在过。而当他在游戏里看到了这种风气的魔幻再现,抚今追昔,便有可能生发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杜甫《秋兴八首》其四)的感触,从而在今后产
出相关的同人创作,乃至反馈到当前的现实。
一个能达到这种成就的IP,在实际影响上,便要比仅只是单自做到合理自洽的作品厉害。
上面提到的守矢神社、依神女苑,都只是众多角色之一或一部份,官作其实没有那么多篇
幅去详细交代每个人的来龙去脉,也只有少数角色能得到多一点的戏份去发展其所承载的
概念,此外大部份亦不免归于“开坑不填”之列。然而原作者不填(或者以后再填,有生
之年),同人来填;官作在正式剧情上的概略与留白,反而加强了世界观的弹性和与二次
创作的相容性。
我曾在一篇分析《东方》的访谈中写过:“你的专业知识超过谁,或者被谁超过,都不是
什么了不起的事;你能拉出一个场子,结成一个圈子,让超越你的人给你作贡献,这才是
高人。”其实,如果我们自己来创业、创作,多半也会这样规划、这样幻想,毕竟谁不想
站到上游,摆个作业本出来就有好多免费的小精灵帮你写好呢?可是要怎样才能让小精灵
愿意来跟我玩?
讽刺而合理的是:在这方面最成功、最是奇蹟的ZUN,却没有从一开始就这么想,而是有
了苗头以后,再配合著调整架构──或者说,因为架构在《东方妖妖梦》之前还没确立起
来,所以他在完善的时候,便有意识地把整个《东方》的世界观》做成了便于同人创作的
样子。这也可以用“黄老之学”的道术来解读:“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道德经》第四章)ZUN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说“我来做个开放二创的大IP大家快来快来
跟我玩”,而是含蓄地作出包容、感谢和同乐的姿态,让来玩的人觉得舒服。这是他做人
成功的地方,或者应该说他自然而然就是这样;我们也可以做到,然而我们的本心未必有
ZUN所展现出来的那么随和。要命的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是立志要搞个新IP、做大做强、
为国争光的,那你就算勉强作出这个姿态也不会有人信,此乃“商业”和“同人”的根本
差异,我们只能先认清自己是怎样的人、想做到什么,再想想来跟我玩的人会喜欢什么、
不喜欢什么,然后尽量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话虽如此,我们多少还是会眼红、嫉妒那些高人气的IP,人家国际大厂有资本,ZUN则是
有历史机遇,这都学不来。但我们切不可因为看到学不来的部份就放弃了,拿这些来叫其
他有企图心的国人“洗洗睡”更是下中之下的反智表现。我们要寻找我们可以学、学得来
的部份。
我们学得来的,是内涵,是精神,是营销语言和管理学所不能至的文学、艺术与哲思。或
者用ZUN风格的语言来说,是“酒意”。何谓酒意?就是一种让人和乐融融又怅然若失的
情调,是李白对月亮和修仙的逸兴和痴傻,是古龙对女人和兄弟们触手能及却永远交不了
心的孤独和寂寞,是你装逼卖骚表象底下真正低回不去的苦逼和离骚。用比较可以捉摸的
普通语言来说,就是在提供愉悦和宽慰的同时,也给你吊著一些问题与悬念;再换句话说
,就是把握好一个摆荡在“安心”与“不安”之间的氛围,让人得以有所思而浮想联翩。
谁来跟我干杯/谁来跟我干杯/谁来跟我干杯/带上太白和紫妹/谁来跟我干杯/谁来跟
我干杯/谁来跟我干杯~(调寄《童祭》;“谁来跟我干杯”为古龙散文集书名。一说李
白有西域胡人血统,所以我画个鹰勾鼻,应该也是很合理的)
安与不安之间
创作的基础是对比,对比愈多重、愈切身,就愈能让人“有所思”。但如果一味讲求这种
写实主义的品味,那大家都应该去写现实背景的东西,然后考据务求精详,推演务必合理
,这门槛就太高了,而且你若一开始就接受了常规思维的束缚,那么愈是刻求,就愈容易
和现实一样令人窒息,然后还是经不起挑剔读者的检验。所以自古以来,很多明智的创作
者会一开始就采用“跳脱常规思维”的意念,造出妖怪、异能甚至不同的物理法则,“卡
通化”地突出各种与现实的不同和不相容,而得以不必太在意细节地给到有趣的刺激。
《东方Project》走的也是这个路数。而它与其他奇幻作品不同的地方是:ZUN一直非常谨
慎地在“未知”与“安心”之间求取平衡。
很多平庸的作者,宥于自身的想像力、价值观和所谓的“市场”、“消费者接受度”,虽
在开头举出了一些超常的点子,又用上了各种科技、魔法、怪物和社会形态的设定,欲引
发众人对“未知”的好奇,但演到后来,还是收敛成了俗套的冒险、言情和日常故事,说
好听是“王道”,说难听是“无聊”,而在好听与难听之间,还有一种微妙的说法,叫做
“使人安心”、“安定”或者日语的“安心信赖”。
所谓“安心信赖”,从字面意义看,就是:你可以确定它会怎么发展、怎么收场、过程中
不会出现什么,因为你可以确定作者不敢冒犯读者、编辑、金主或各种主流的观念。这样
,创作就丧失了“未知”这一项基本的趣味,而创作者如果不再勇于探究未知,也就难以
再用进取之类的精神价值来感动人──纵使他们表面上都还这么标榜,但有了些阅历的读
者与玩家,便很难不觉得匠气或者幼稚,然后这作品也就凉了。
特别引用“安心信赖”这个日语词,也是因为它近年在二次元圈子成了一句著名的反话,
用来调侃各种保证稳赢然后翻船的行为,如今也就可以用来描述各种“一心求稳”、“以
为会稳”然后完蛋的情形。原出处似乎是在格斗游戏圈,确切详情我尚未查到,还请识者
见教。
ZUN身为习性保守的日本人,《东方Project》作为以轻松娱乐为基调的系列作,大体上也
是要持续照顾著“安心”这一项需求的:每作率皆以异变始、以宴会终,中间的暴力(弹
幕决斗)也不血腥,总之我们不会看到让人难过的杀伤(仅漫画《东方铃奈庵》中被处决
的易者是例外,而那位易者是无名的妖怪化的男性,并且不画眼珠,最大限度地做成了杀
掉也没关系、无须给予人权的样子),最后幻想乡总能又回到和平的日常。
表面上,从旧作到《红魔乡》以及去年的《天空璋》的确都是这样,然而台面下,透过各
种穿插藏闪的伏笔,ZUN在两个关键的方面作出了不落俗套的处理。
第一个关键,是“累积不安要素”和“温柔地包装残酷”:
幻想乡不是理想乡,不是桃花源,不是乌托邦。表面上我们解决危机,继续快乐玩耍,实
则问题愈来愈多;尽管问题愈来愈多,但也不能选择什么一劳永逸的解法,因为生趣就在
其中,即使这生趣是以继续压迫底层、停滞时间为代价。
设定上,神灵与妖怪的存在基础,是人类的信仰与恐惧;现代人有了科学,使神明和妖怪
消亡,所以八云紫和一众还没完全登场的大妖怪创建了幻想乡,与现世相当程度地隔绝开
来,禁锢人类居民,将普通人的智识限制在前近代的水准,教人保持信仰与恐惧,来保育
流迁至此的妖怪、神明与其他异类。
妖怪高于人类又需要人类,人类出任的博丽巫女居于其间担任大结界的维护者和惩治逾份
人妖的“城管”,这是一个很违反人本主义和平等思想的牢笼架构,然而多姿多彩的优雅
又有故事的“少女”们的宴会,就要靠这个系统才得以继续,而我们玩家、读者在此是和
主角们站在统治阶级这一边,维护着过时的贵族体制。你会为此不安吗?那就对了。你不
会为此不安吗?ZUN就在一次次的异变,和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言碎语中,把各种不安要素
推送给你。
《东方铃奈庵》53话,大Boss八云紫终于向灵梦申明博丽巫女在这个社会上的定位,然后
用“特许”的方法摆平了矛盾
幻想是现实的镜像,古代中国民间按照朝廷的体制编出了一个天庭,而天庭神仙不会死,
所以吴承恩这等深谙世情的作家,就能运用这个世界观架构,把老人政治的弊端推演到极
致,而在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异变中予以深刻的讽刺。ZUN之建构幻想乡,多少也是搬用了
至今犹存的日本贵族社会的架构;即使他并非刻意如此,但既然要保存消亡的旧物,也就
不可能不纳入在旧日居于统治地位的贵族文化。
事实上,小说、戏剧、漫画、游戏这些艺术形式,只要你是聚焦于一批主要角色,就必然
会呈现出阶级差别:主角和配角是贵族,龙套是平民,其余只出现在台词或背景中的就是
贱民,甚至是连贱民也不如的数字。无论你的作品和主角是要代表哪种思想哪些阶级,舞
台上是“角儿”就是贵族。
一个颇耐人寻味的旁证是:在《东方茨歌仙》和《东方铃奈庵》这些官作漫画中,偶尔会
有一些普通人类村民露脸,但他们的眼睛从来不会被画出来;待遇高一点的男性家老,也
是长眉遮眼的形象。为什么不把这些人的眼睛画出来?可想而知:这是因为不想让读者对
主角们的爱与注意力,被那些底层的“普通人类”分薄。或者说:不想让我们把他们当人
看。相对的,动物和怪物就可以画出眼珠,因为不会和主角们竞争到,就只有这些底层群
众无人权。
无眼无珠无人权的村民(《东方茨歌仙》38话)
就算给特写独占一格,也硬是不画眼(《东方茨歌仙》32话)
不只是《东方》,也不以《东方》始,很多日本漫画都是这样处理的。漫画的一个要领是
“省略非必要信息”,主角群的眼睛有时候也是省略不画的,但这些底层人类的眼睛,就
不只是非必要信息,而更是必须屏蔽的信息,就算剧情需要给他单独一格,也不能画出眼
睛。通过这样的信息处理,读者老爷们得以轻松恬然地继续安心徜徉在少女们欢愉喜悦的
嬉戏之中,付出“信仰”来供养作者,巩固这些作品所内禀的阶级架构──尽管明面上,
每部作品都还是歌颂平等和努力,随顺普通现代读者喜闻乐见、又在政治上不犯错误的价
值观的。可这真就是创作者想要的吗?
很多作者和业者的想法是:既然大家爱看,那么把这条路线进行到底,带给老爷们无尽的
后宫和必胜的“历险”就是了,犯不着搞什么颠覆或反思,于是我们有了一堆在社会形态
、人物关系上彻底“童话化”的轻萌奇幻新作(例如近几年80%以上的日本ACGN,保守估
计),而且很多还是喂给成年人的。最近中文圈内有一个新兴的流行语“媚宅”,便概括
了这种情况,也解释了“二次元”被圈外鄙视的一大部份原因。
《东方Project》在这方面的一点不同,就是它虽然不颠覆,但还是有所反思的。作者还
会有意识地时不时刺你一下,提醒大家:这是一个牢笼,以温柔包装着残酷。漫画《东方
铃奈庵》即以人类村落里,租书店里觉醒了阅读妖魔书异能的少女本居小铃为主角,照见
了各路妖怪于争夺影响力上“斗而不破”的局面,以及负责纪录、颁行历史以控制民众的
史官稗田阿求的暗地反抗。正作游戏中,2007年第10作《东方风神录》到2013年13.5作《
东方心绮楼》相继引入了更多神道、佛教、道教势力开展争夺信仰的“宗教战争”;这些
争夺人气来延续或强化自身存在的战斗,对应的戏外现实,不也就是我们的娱乐市场,无
数大大小小的ACGN拚命在求生和争取更多利润、份额?
2013年第14作《东方辉针城》着墨于弱小妖怪的“下克上”和用“外界魔力”(尚无明确
解释)成功替换了自身存在基础的付丧神(成精的物品);2015年14.5作《东方深秘录》
和15.5作《东方凭依华》出场了“秘封俱乐部初代会长”宇佐见菫子,让幻想乡和现代外
界开始有了稍大的互动;15作《东方绀珠传》更开展了幻想乡与月都的冲突,再加上一个
尚未展开戏份的异界地狱;至去年的16作《东方天空璋》而登场了一位元老级的隐藏大妖
,有份创建幻想乡的秘神,通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四季异变,向各界势力宣告了“这里还有
我”。这些角色与势力,并不只是为了战斗需要而编出来的另一批“强者”,而是各自承
载着不同的价值观与历史来展开碰撞。
──当然,一般的创作者都知道应该这样编,才好让角色立体起来并且呼应、连结现实议
题,但能做到何等程度就看功力了。ZUN则是聪明、省事地利用概略、片段的叙事结构,
将争端的由头点起来,隐晦地提示我们去关注那些被遗忘、被压迫,而又有其贡献与潜能
的群体,而不流于狂霸酷跩炫的高来高去,如《天空璋》的秘神摩多罗隐岐奈,原捏便明
确是承载了古代日本被岐视的“障碍之民”之历史的摩多罗神(参见宫酒姬《隐岐奈和诹
访子的渊源》和收于《东方文化学刊》第7期的《深嵌历史的心障,秘神涵化的委曲-障
碍之民考》)。虽然,实际上,ZUN目前还没有把这些不安因素都引爆来个史诗级战争,
在可见的未来大概也不会打破和气来用《东方》去正面声讨哪些现实问题,然而他所拉出
的《东方》世界观,是便于这种种矛盾的呈现、溯源和发展的,以一种不冒犯今之轻萌品
味的形式。
这里必须申明的是:我并不主张贬斥所谓“轻萌”的品味,亦不以重口味或写实主义之类
的价值观来将其爱好者鄙视为“萌豚”,我的意见是“贬而不斥”,正视并且肯认“萌豚
”对审美观和欲望的诚实。我们当然要明白这种嗜好会对创作造成的限制,也要承认它会
在许多文艺理论中无可辩驳地落于下等,但有一点是我们无庸否认、无妄否定,也无须用
市场论来为之护航的,即嫌丑爱美的天性、对身体的诚实。“创作自由”之类的口号也都
是因着这天性的需求编出来的,所以直接接受这天性和其中的一切缺点,也就是了。
在让“萌豚”们吸舔受用(我必须强调我用这词没有丝毫的嘲讽意味,我是把它当直白中
性的形容词来用,我想不到更适合的词)的同时,不忘提醒有心人和有识者,这一切“安
心信赖”的美丽表象底下,有着怎样的暗流,而这些暗流又因为要照顾我们想要继续有得
吸舔的欲望,被一次次以和稀泥的手段摆平。打架是一定要打架的,不打没戏唱,但不要
打死也不要伤感情。
这是正作游戏“符卡决斗规则”的立意,也是日本大众娱乐那么多年所发展出的共识和枷
锁:新角色一定要引起异变,就像大怪兽哥吉拉一定要上陆,一定要造成破坏,但它不能
真的毁灭日本,也不能被打死。这样不能输、不能赢又必须要有戏,还能怎么编?我们应
该歌颂平民和底层努力奋斗出头天,可是作品里的舞台灯光必然聚焦在主角们身上,形成
事实上的贵族,而且我们就指望着这些贵族来帮我收集信仰挣饭钱。对此,我们是要矫情
,还是要坦白?
答案大概也就只好是:使人看见、与之共生。让有心人能够认知到这一切所内禀的不安与
不平,而或在往后的人生里多一点自省和仁心;另一方面,对于没有意识到或不想去思考
这些的爱好著,这些不平与不安所造成的悬念,可以吸引他们继续牵挂这个世界和这些角
色往后的际遇。不然,你还想作者帮你批判这个、打倒那个吗?那就用力过猛了,而且现
实更加不会因而改变。无组织、无从政意图的创作者,做到“揭发”的地步,也就是极限
了。
所以,第二个关键,就是“动态平衡”和“不去稳固政治基础”:
童话和成人童话的最后,总是世界恢复和平、王国回到了正轨。近百年来,愈来愈多创作
者不满意这个套路,而转去追求革命,但革命成功的结局,其实也很难不是另一种立场的
“勇者打败魔王”式的意淫。这就又演化出了两个路数:一是体认到人类社会问题永远不
能也不会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顶多也只能是全部毁灭、暴力解决),而将创作和推演
的笔触转移到各种人际关系和心得体悟的调整上,给现实中的读者提供对照;二是放弃治
疗,回归童话,让自己去相信一些简单的口号,或根本不再讲什么口号,便在幻想里实现
Happy Ending就好。
《东方Project》在这结局问题上的处理,一开始是第二种,毕竟轻松随意的射击游戏也
不需要什么思想内涵。可是,最晚从第7作《东方妖妖梦》开始,ZUN就转向第一路,大约
他自己想做,也发现了这个世界观架构很能作这种探讨,不做就可惜了。于是在第8作《
东方永夜抄》,他从《竹取物语》和中国神话里捏出了一个拒绝寿命、摒斥变化的“月都
”,和拥抱异变、收容一切的幻想乡形成对比。
《永夜抄》的两大BOSS八意永琳、蓬莱山辉夜即是被月都流放到地上的“罪人”,经过本
作的异变而正式加入幻想乡的社会,用官作的话来说是“历史开始流动”
对比的存在,除了引发往后的冲突(如2007~09年的官作小说、漫画《东方儚月抄》及15
年的《东方绀珠传》),更是要体现路线的歧异。ZUN让幻想乡选择的,是拥抱变化,不
教那些妖怪和绘画、音乐停留在千百年前的老样子(真要停留,现代的ZUN也做不到),
而要与时俱进──以一种操之在我、比较可以不被现世的主流风潮带走的步调。而幻想乡
的社会形态与权力格局,也就要有别于使人窒息的静态秩序,而要做成让各路人马互相进
退调适,不搞绝对化的“动态平衡”。
众所周知,日本是非常讲求稳定、安定的社会,就想古代中国王朝也一直讲求着千秋万世
,即使这种美梦屡次被内忧外患打破,只要稍有几年太平日子给我们缓过气,就又回来了
。无论你有多么清楚这样不行,但我们就是控制不了自己。那怎么办?也就只有在创作中
探索一些比较可喜的、有活力的路径。ZUN生于昭和,活到平成,又在大公司TAITO工作过
,对官僚主义、保守思想的弊害深有体会,幸而能跳脱框架来从事自由的同人创作,自然
要想办法做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让以后欲复制其成功的商业团队想学也不敢学、模仿也
到不了家。
于是,《东方》在《妖妖梦》之后的每一作,都会加入一些足以撼动幻想乡既有格局的要
素,且在主戏完后继续作为变因而存在,尽量让大佬们在擘画未来时必须将之考虑在内,
也让同人二创有搞头,而不只是把卡池愈挖愈大、后宫愈盖愈多。(所以有些好笑的,《
东方红魔乡》的红魔馆诸角,到最近虽然也有再登场出力,但在政治上就没有什么表现可
言,虽然这也符合蕾米大小姐开心就好的人设。)
很多爽书的新角色,不论正派反派,一开始都大张旗鼓,戏份完了以后就被招安收房,从
此无所作为,到有剧场版之类总动员的机会时,才再出来帮衬一下主角。这大多是因为角
色背后没有真正强韧、尖锐(倒不一定要在力量上强大)的概念来支撑,是故开完作者给
予的外挂之后就不免泯然众人。《东方》则在世界观设计上就尽量避免了这种情形,尽量
让出场的妖怪有所本,有其所代表的恐惧与概念。虽然也不免有一些没啥个性与发展的小
兵级角色(如清兰),但大咖就是都能搞事,只是不随意搞事,而是在政治与战略的需要
之下,有理由、有意识、有限度的搞事,搏得各方势力的尊重,然后可以暂时不搞事。
这种有限度的分寸,亦有其理由:生存第一。如以前有一句环保广告词“我们只有一个地
球”,幻想乡需要大家共同爱护,要文雅的武斗,不要死斗。在绚丽的弹幕底下,少女们
很清楚自己只是被现世排挤的失根兰花,只得在此结伴扎根,但另一方面她们也不能放弃
过去曾有的威名与光彩,所以还须矜持着继续拿腔作势来刷存在感──她们不是人类,不
能泯然众人,如果不刷存在感,就真要消亡了。
所以,再复述一次上面的论点:幻想乡所要讲求的,必须是“动态平衡”,不能是传统东
亚王朝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超稳定结构”,才能同时满足妖怪的存在感需求,以及我们外
界观察者的好事心理。
动态平衡的条件之一是不能有力量太夸张的角色,如果要有,那就必须要有同等强大的制
约,使之有收敛锋芒、不尽展威能的理由,而将其力量保留成一种威慑与悬念。简言之,
就是给强者加上牵挂:再强的存在,有了牵挂,胆子就会变小,处事就会倾向妥协,搞事
也会有所顾忌,而可以被我们这样的凡人理解、同情。ZUN所设计出来的幻想乡生态架构
,就是这样一个羁縻强者的限制器。
在台面上主持着整个幻想乡的大Boss,“境界妖怪” (日文“境界”较多是分境线、边
界线的意思,不宜与“最高境界”之类表示整个阶级、领域的中文用法混淆,但目前的中
译大多直接沿用了“境界”两字,故此略加分辨,请大家留意鉴察)“神隐的主犯”八云
紫,在(故意写得不十分靠谱的)设定上有各种穿梭次元、翻转乾坤、逆乱法则、神秘莫
测的作弊本领,理论上可以随心所欲、宇宙无敌,但她身上又有一个最强大的制约,就是
她爱着幻想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幻想乡的存续。于是,“未知”与“安心”的矛盾,
在这个角色的身上得到了统合,同好江庭雪在知乎上的“如何评价八云紫”回答说得好:
从一般的设定上来看,八云紫无疑是想要体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未知感,未知本应使人恐
惧,但她本质上又是个如同指北针一样令人安心的机械。更妙的是,这两种感觉叠加到了
一起,不仅给了二次同人创作者更加舒适的创作环境,更是让八云紫这个人物在东方众的
认知之中变得可控了起来。
在《东方凭依华》的剧情对话中,ZUN又进一步,让梦境版本的茨木华扇(比较会说真心
话)在依神姊妹面前狠狠对八云紫吐槽了一番,相当程度消解了这个大Boss“一切尽在掌
握中”的形象:
她虽然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小鬼,内心一直慌得不行
既不能放著不稳定因素不管,又胆小得不敢自己行动,就这么个家伙。
这便是一种反套路而更加真实的描写。如《三国志姜维传》作者Ratchet所说的:很多编
剧写智者,都会硬把他写成绝对不会犯错、什么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样子,犯错也只能是栽
在比他更聪明的人手里,这样并不真实。
如果故事要基于那种高高在上的设定来展开智斗,局面就很容易发展到作者的智力无法想
像、无法处理的境地。相对的,一个戒慎恐惧的智者,自然会比一个骄矜自大的“智者”
更有格调,装起神秘,也就不仅仅是为了秀优越感,而还会有掩饰恐惧的理由。
幻想乡是要让被遗忘的旧物得以再度美丽的地方,而上位者也就要强颜担荷起那些美丽底
下的哀愁。《东方》角色有许多是长生的妖怪、亡灵、神明、天人,但ZUN并不只简单地
像访谈中所说“动漫中的人物年龄都不会变化”便让粉丝安心受用这些永远的少女,而是
反复在作品中提到“生者必灭之理”之类能勾起“寿命论”恐慌的概念,让一众“逆天续
命”的人、妖、神、鬼与幻想乡承载着使人不安的时间之重,继续在现世与异界的惘惘威
胁下,缓缓寻觅调适出一个在新时代的定位。
但如何才是正确的定位?没有标准答案,作者也不应该给出一个“少女们从此就过著幸福
快乐生活”的终局。因为,幻想乡所对应的现实──濒临消亡的传统文化,也不该有简简
单单就能在当代得到新生与永续的解决方案。博物馆或政府、企业的文宣可以硬讲,但那
就只是硬讲。
现世与幻想乡都必须拥抱异变,幻想可以比现实好过一点,令人安心地不让可爱的角色死
去老去,但它仍然要承载那些自古以来的问题,才好在情怀与思想的层面上都继续勾住同
好的心,这就是“安与不安之间”。
这些不安要素,在可见的未来,ZUN应该都还不会忍心将之引爆,但他并不强去摆平或无
视,而是有意识地将“不安”作为底蕴,摇摇欲坠地支撑、满足著戏中人和戏外的我们对
长生、青春、安稳的贪欲。
ZUN自己也是有着这些贪欲的,不然怎么会来写这么多东西呢?然而他又幽默地在世界观
层面上保持着对这些贪欲的罪恶感、病识感,《东方Project》因而可以和众多选择了“
回归童话”的新IP区别开来,保有一种弹性。
“弹性”是什么呢?除了“可以讲这个,也可以讲那个”“万物皆可东方化”,就是时不
时还可以弹一下你的脑门,刺一下你的心,进而连结到历史与现实中的未解问题。这便是
我们应该学、可以学,也能学会的“弹性”。
下期预告:秘封俱乐部的追想与惆怅
《东方Project》在主舞台幻想乡之外,尚有一个与之对照的时空,即“秘封俱乐部”所
身处的近未来科学世纪,其同人创作之丰富与悱恻,尤有胜于本传角色,篇幅所限,且留
待下回再来分析秘封二人组那离奇而揪心的羁绊,及其在整个《东方Project》世界观建
构上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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