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月都万象展……吗?”
将摊在面前的白纸黑字从头到尾迅速读过,无论再怎么客套都只能以随便形容的活动概要
让依姬扠起手,把斗大的标题低声复诵一次,陷入了奇异的静默。很快有只手从旁伸来,
轻盈抄起纸张的声响掩饰了她的不语。
本正愉快地享用着桃子的丰姬左手还拈著银叉,看上去兴味盎然。她转向姊姊,忽而发现
视线正在纸上游走的那双澄金眼睛深处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感兴趣的样子,或至少也不是
对那随便的活动大纲感兴趣。也许姊姊真正在意的是漆皿上如今犹剩一半的桃子吧,她想
。
“嗯,辉夜殿下果然──一直以来都不乏有趣的想法呢。”
想来是察觉了她的沉默代表什么,姊姊将单薄的纸张归位,指间的银叉亦一并搁到漆皿上
,最终拾走了话语权。事实上她觉得总这样把不擅长的难所强押给姊姊不太好;然而又的
确有一部分的直觉明确地告诉自己,这样才好。
“不过,请容许我先冒昧请教您一个问题。敢问您想在这个时间点举办月都万象展的用意
是?”
她将视线从映在眼角余光的墨迹移往更加漆黑、深沉的方向。名符其实的,永远的公主大
人,发丝与眼珠俱乌亮,光泽涌动,映在真红亦剔透的瞳底,自有一种快活的气息。有一
瞬间她觉得那抹快活似曾相识,但乌亮的光采蠢动的方式莫名带着混浊厚重的质感,隐约
教人不快。
“只是单纯认为,似乎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呢。再说这阵子地上与月都之间也发生了很
多事嘛,既然消息也传开了,正好是个让人认识月都的契机啊。”
听到这里她大致明白了,姊姊想必也是。面前的这个人(她甚至瞬间对是否应该称之为“
人”感到犹豫)表面上姑且是在向她们寻求对话,可实际上这位公主大人完全没有要和她
们寻求对话的意思。她依旧扠着手,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听见身畔的姊姊平稳地开口。
“──问题是,何来认识的必要呢?”
“是呢,永琳是怎么说的来着?认识是通往理解与接纳的第一步──大概吧?”
倘若她不寻求对话,那她究竟寻求什么?倘若她不寻求对话,那她们又该寻求什么?
“那么,容我再进一步直白地追问。您认为您是以什么样的身分作出这样的发言?是作为
一个月之民,试图寻求地上之民的理解与接纳;抑或是作为一个地上之民,试图寻求月之
民的理解与接纳?”
像这样交谈的时候,姊姊的声音与语气平静,沉稳中有恢弘,不时总给她海的印象,或许
也是某种系谱使然。那声音里的意思并不见动摇,如今听在依姬耳中亦是这么解读的;但
没有人比她更晓得,有时候海当然也起浪。
依姬睁开眼睛,倒映在清澈的眸底,对座的辉夜浮现的神情也像遇上了什么有趣的想法。
三个公主围在桌边,所有人都是思索的样子,看在围观的白兔眼里大概没有哪里不一样。
“这真是个很能打发时间的好问题呢。不过,说白了,其实想办展的念头背后根本没有这
么深的意涵啦,我和永琳不一样。纯粹只是觉得这么做应该挺有趣──毕竟仓库里的那些
东西,放任它们不见天日下去也很可惜嘛。”
双方都是思索的样子,然而听见答复的刹那,依姬当下就理解了。而余光觑见姊姊沿着折
扇扇骨轻抚的指尖停下来,她知道姊姊也理解了。双方彻头彻尾不一样。她们寻求答案;
她不寻求答案。姑且不论其他差别,首先这就是差别。
“这样啊。谢谢您,始末我大致明白了。那么,特地找上我们的目的是?”
“噢,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现在月都流行些什么,想当作参考。毕竟很久没有回去了呀
。”
姊姊转向她,她不约而同转向姊姊。浅金与真红色的两对眼睛短暂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她看见姊姊手中的折扇轻轻抵上颔缘,闭起一只金瞳,不假思索地回答:“嗯,流行
能刮起瞬时将整座森林净化至基本粒子等级的风的折扇呢。”
不顾明显露出困惑神情的辉夜,依姬继续保持沉默,把手伸向桌上的陶杯。茶汤稍微有些
温了,她不在意,将略苦的滋味含在口中,遮断了应当干涉姊姊的一切话语。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姊姊的回答当然不是认真的,可其实又有那么一部份是认真的吧。
“──虽然想这么说,不过终归是玩笑话啦。至于月都现在流行什么……”
姊姊抵在颔缘的折扇无声无息搁到了桌面上。依姬的视线直觉地被某些微细的光芒给吸引
,近在身旁,来自姊姊那双微微笑起来的金色眼睛,唇畔的笑弧仿佛三日月,然而真正拉
走她目光的微芒并不仅止于此,追着袖扣隐微的反光,一边飘逸的宽袖几乎已落到接近肘
间,是姊姊略为举起右手,竖直了纤长的食指。
“若辉夜殿下有那个意思,想久违地亲眼见识一下,也是办得到的喔?”
她们的视线短暂地在那指尖上交汇,复又分开。依姬确信那对漆黑眼瞳的视线在须臾间沾
到姊姊的指尖上时,一抹微愠自心底油然而生,幸好──该说幸好吗?其实她不太笃定,
那停留过分短暂,被永远眷爱的宠儿刹那间就笑了起来,益发显得她们曾经停留在同一点
上的须臾眨眼即逝。
“不了不了──”
而后,辉夜摆摆手,干脆地开口了。那修长白皙的食指依然稳妥竖在空中,等待振落,等
待罪人的当面自白。
“毕竟我对那儿可没有什么留恋。”
“这样啊。”姊姊漂亮、优雅的手沉静地,无风无雨地,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未来也
必然不会发生似地搁回了桌上。金眸略略伏了下去,盯着自己在几面上落定的食指指尖,
丰姬浅浅一笑,说:
“……真是遗憾呢。”
一向能言善道的姊姊说到这里,终也选择了沉默。然而某种意味上依姬也觉得,已经够了
。以本就不寻求任何东西的对话来说,起码她们得到的已然太多,无论那究竟是不是她们
想要的。
“辉夜殿下的意向我们大致明白了。很抱歉,基于立场,月都的现状无可奉告;不过,月
都万象展一事,在不造成困扰的范围内,您大可随意。”
“哎,能得到两位的首肯,身为提案者,我也对永琳比较好交代呢。但所谓‘不造成困扰
的范围’倒是有点抽象……不如这样吧,就请两位先实际看看届时预计展出的品项如何?
”
“若您不介意的话。”
“当然。那我叫因幡过来吧,由她带路。东西都堆在仓库里呢。请稍候。”
裙䙓在榻榻米上迤逦出一阵微响,然后是纸门在门轨上流畅地开闭。直到门外踏过铺木地
板的脚步声一路远去,终于听不见了,身畔才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姊姊明明是几乎不叹
气的。
“真任性的一个人呢。”
简短地以这句话作为结论,姊姊那只端起茶杯的手,以致喝茶的样子,看上去都淡然如昔
。惟独低伏的长睫落下了浅浅的影,连带让那双金瞳仿佛黯淡了些,令依姬跟着不自觉敛
起眼。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八意师父对月都万象展这个破天荒的,立场上怎么想都不该过问她
们的提案,索性摆出了不介入的姿态吗?或更有甚者,应该追溯到更早以前,就因为这个
原因,不由分说,所以贤者最后选择的是秽土而非净土?
“抱歉,姊姊。我果然还是不擅长应付。特别是她。”
“我想也是。这一点我早早就猜到囉。”
“怎么说?”
“因为依姬是好孩子啊。”
想也不想地这么回答,姊姊的澄金眼睛转向她,再度微笑了起来。她正兀自为了姊姊摸不
著头绪的发言而困惑的时候,姊姊搁下茶杯的手气定神闲地拈起早先那支被搁置在漆皿上
的银叉,叉尖没入无抵抗的柔软果肉间,递到她眼前。
“……突然间是怎么了?”
“先别问,总之吃掉就对了。”
她想了想,期间那支银叉凑得更近了,她便知道自己只有乖乖张开嘴的份。张了嘴以后的
滋味倒是从来没有变过,那份溺爱永远沉静温柔,在这种时候,几乎让人有想要落泪的冲
动。剩下的桃子就这么经由姊姊手里的银叉全数进了妹妹口中。原先困惑几乎与桃子的甜
味一齐上升到了顶点,依姬尝著惯熟的味道,看见姊姊的手满意而轻巧地将银叉搁回空皿
上。
“──从方才起,妳就一直隐约散发著杀气呢。”
姊姊的苦笑衬著舌尖清甜的余韵,令她无言地将手探向搁在左腿边的佩剑。其实自己心里
有数,可她认为那股幽微的杀气有凭有据,并不失礼;大概,对方也不觉得她失礼吧。她
无意识地摩挲著剑柄,正想出声的刹那,纸门开了,抢在呼唤以前,长长的兔耳首先从门
外探进来。
姊姊先起了身,在门边等著。她跟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携起剑的同时,说:“姊姊应该知
道的。说穿了,我并不要求什么。”
动手将下绪系回剑带上,在整齐俐落地穿梭往复的绳结间,手边一刻不停的妹妹头也不抬
,只是淡淡宣告。
“但我不会容许姊姊因为这件事再受到更多伤害。就这么简单。”
开门的瞬间,迎接她们的空气有着熟悉怀念的氛围。那氛围几近静止,属于净土,差点让
人错觉前一刻铃仙伸手打开的,其实是那座永远之都的一隅,位在家中宅邸角落的仓库门
扉。
踏着自门外透进来的稀薄日光,一路入内,颀长的影融入仓库的薄暗,窄仄而侷促的空间
让三人自然地分散开来。五花八门的品项几乎填满整座仓库,依姬随意张望了会儿,目光
最后落到近在手边的书堆,信手从中抽了一本,小心地翻开。
“该说意外呢,还是不意外呢?也有看起来颇危险的东西……款式好旧,这在月都是货真
价实的老古董了。”
她从书页的投影中抬起头,转向声音的方向。习惯了微暗的红瞳迅速捕捉到姊姊从墙面上
取下的那挺步枪──不,是毛瑟枪,除役已久的款式。恐怕有上千年了吧?那双乍看与枪
械格格不入的手以老练的手法确认著枪枝的状态,金眸半瞇,不时略略倾首。
“嗯,款式是很老,但保存状态和新品几乎没什么两样呢。”
“这里的书也是。内容本身很旧了,不过品相还很好,没有劣化呢。”
她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偶尔拨弄一下投影的内容。陈旧的量子力学基础论,她在非常久
以前就已读过;倒是纸张本身还很新,足堪流利翻阅,并未和内容一样泛著古旧的气味。
按常理来说,这儿是地上,这间仓库里的东西统统是千年级的老古董了,不该拥有这么良
好的保存状态──
“我想是因为,直到前一阵子,师父才将永远的术法解除的关系……”
窝在仓库门畔的铃仙听见她们的对话,举起手来,怯生生地这么补充。依姬将手上的书归
位,稍微屈下膝,快速扫过堆积成叠的书背,过程中听见姊姊若有所思的低语:“所以说
,八意师父事实上拥有维持永远状态的手段啊……”
她停下手。回过神来,困惑已经成为声音。或者应该说,不知不觉间困惑已然存在那么久
。
“──那么,师父为什么要喝蓬莱之药?”
对此,姊姊又是怎么看的呢?无意识地,她再度转向姊姊。一生中最能为她解答疑惑的三
个人,一是八意师父,一是姊姊,最后总归是自己。如今其中之一反而成为了她长久以来
最大的困惑,自己迄今找不到答案,只剩姊姊了。
只剩姊姊。
“不晓得呢。搞不好永远也不会晓得。”而姊姊这么说。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却是她已
预期的答案。惟独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晓得比较好吗?她不明白。姊姊必然也不明白。
“我只知道,倘若这枪当下是有上膛的,大概会想意思意思开个一、两枪吧。”
反正想开枪的对象都不会死嘛。这么嘀咕著,姊姊还当真动手拉了拉枪机,淡漠的金瞳在
薄薄透进仓库里的日光间映亮。在那双熟练的手里,枪机作动的样子流畅得几乎让人生厌
,所幸并未真的听见上膛或抛壳的声响,那把毛瑟枪就被稳妥挂回墙边的枪架上了。
依姬收回在书背上游走的指尖,扶了扶剑柄,重新站直。还有必要再看下去吗?她迳自寻
思。眼看足畔到处堆放的箱盒阻绝了去路,自缝隙外偷看一眼,瞄到排列整齐的子弹弹头
透出的金属色泽的瞬间,她毫不犹豫以靴尖一拐,将那只箱子拐进了更深沉的阴影里,远
离姊姊的视线。
她当然不能让姊姊如愿。然而,在满室的,仿佛浓缩了这千年来的时光、无从弥补的断裂
间,至少姊姊如实地吐露了某些愿望和意向。那令她痛苦(可以想见也令姊姊痛苦),却
也同时让她觉得姊姊与自己是那么亲近。
隐微的阳光从门外筛进来。永远的气味还在,只是濛漠的日影间,浮光微尘,倒映在纯粹
的真红眼睛中,无声也诉说了一切。
“……欸,姊姊。”
她抬起头,感觉就连吐出字句的当下,这里曾经拥有过的永远也正一点一滴逐渐稀薄,空
气涌动,几乎让人窒息。她们不属于这里。
“我们回去吧。已经够了。所以──”
回去吧。她说。在脱口而出的刹那,迟来地察觉,就像当年她与姊姊为了寻求师父的下落
而来到这片土地上时一样,也许早自那个时候起,留给她的,她──她们唯一被允许的话
语,就只有这句话了。
“嗯。”
伴随这惟一无二的答复,折映着浅淡的日芒,金发金眼在微暗中静静地、收敛地亮着,有
若月光。记忆里,那年的中秋终不见月,和姊姊并肩漫步在深夜的归途间,最终总归是那
双清澈的金瞳灿烂,指出了回去的方向。
宁静海畔,背过海的彼方那颗沉浮的绀色行星,她追上姊姊不见迟疑的步履。不绝的浪潮
声里,那仰望满天星辰的背影使她疼痛,并且前所未有地,对于今日姊姊亦和她一起走进
家门这件事,感到无比感激,而放心。
第一百二十季霜月,月都万象展于永远亭首次举行。
(Fin.)
明明是中秋节结果我都写了什么(困惑)
嘛,不过满月的另一侧犹有月阴
或许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