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一包薯条,大包,不切,白乳酪。”
我从油炉前抬头一看,那个怪咖又来了。这家伙是读街口对面那间大学的高材生,叫
做阿泉,老是穿一身帽T,一脸苦闷。我在这里炸薯条炸了快十年,就只遇过这一个点薯
条还不切的。
“地瓜还马铃薯?”
正值收摊时分,架上剩没多少,我又将火开大。
“马铃薯。”
在这里,过了十二点后还开着的商家不多。这条街虽然是学生们的好去处,但到了现
在也只剩下零落几人快步来往。有个醉汉倒坐在斜对面的阶梯上打鼾,他身后是间连锁鸡
排店,今天公休。
一颗马铃薯下锅。油泡争相滋滋冒出,然后淹没进黑夜的静。
“泉仔,你怎么老是郁卒郁卒的?”反正也无聊,我就随口问问。
“我每次吃便当,室友都会偷吃我卤蛋。”
正常人突然被薯条店老板问这种鬼问题,都嘛会犹豫要不要如实回答,可是阿泉就是
直来直往那种类型,所以我也不太意外。
我倚靠在柜台上,左手托著脸颊,右手对他甩呀甩地。“这也是无法度啦,你生来就
是注定得被人偷吃卤蛋的命。”
“我国中经过台北车站地下道,算命仙也对我这样讲。”阿泉依然还是那张忧郁的脸
,“我回家问,好像是我阿公小时候帮我查字典取名字,结果没看清楚,算错笔划。本来
是要取个让我知识渊博的名字。结果这个名字,害我只能被偷吃卤蛋过一生。”
“真是悲惨。”我嘴角上扬,把马铃薯上锅,准备装袋。
“笑吧,反正我也被笑习惯了。”阿泉低声碎念,“我只是想吃卤蛋啊……。”
“五十块。对了,你想知道怎么改名字吗?”
阿泉边掏出皮夹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去乡公所吗?我爸说是阿公取的,不准换。”
“不是啦,那些人给你按个键盘改一改,根本就没什么用。名字这种东西,打从第一
次取成就会跟随你一辈子了,不是户政事务所的阿姨能帮你的。”
“那是?”他拿了四枚十块、十二枚一块给我。
“五十块而已。”我把多的两块跟洒好起司的马铃薯一并拿给他,阿泉哦了一声。“
我跟你讲,你若真想要改名,就去你们宿舍屋顶。这样你就能永远把刻在你灵魂上的‘林
文泉’三个字抹消掉。
“只是你要想清楚喔!你之所以会被偷吃卤蛋,事实上是这个名字让你承受了全世界
的人卤蛋被偷吃的痛苦。你这一换,以后大家都会被偷吃。”
阿泉拎着马铃薯,站在原地。他愣了好一段时间,好像在想面前这个人是不是神经病
。良久,他才说:“你怎么知道……”阿泉摇摇头打断自己,“那……我该怎么做?”
“我怎么知道?”我大笑,“唉,夜深了,快回去吧。”
那天晚上,阿泉走上了屋顶。马铃薯已经被风吹得凉了。
他看到水塔上站着头大概有自己一半身高的老鹰。
“走吧,跟我学飞。”
阿泉丢下马铃薯,抓住老鹰的翅膀;老鹰于是拍拍双翅,向月亮去,飞得很高,甚至
高过云端,星星在他俩身边飞梭,闪得阿泉头晕目眩。
“放开我。”老鹰说。
“可是,我会摔死啊!”
“放开就对了。你已经会飞了啦,不用怕。”
阿泉吞了口口水,但老鹰语气凶狠,他只好照做,不然搞不好老鹰生气就把他吃了。
结果,阿泉还真的飞了起来。他就这样向月亮不停飞行,再飞过月球表面,向太阳,然后
再向宇宙深去,把熟悉的街、学校、马铃薯跟老鹰都给抛在身后。
后来,来跟我买薯条的学生聊到系上有个人不见了。那个人好像半夜跑去宿舍屋顶,
警察原本想说可能是跳楼,但到处都找不到,只有找到一包他生前拿过的马铃薯。最后就
变成失踪人口,到现在还没找到。有的人就说,他是飞走了。“飞去的彼仔”、“飞去的
彼仔”……学生们操著一口台语说。
尔后,再也没有人记得“林文泉”是谁。只有学弟妹们依旧口耳相传的,“飞去的彼
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