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姊姊!大事不好了!”翠莺慌慌张张地跑进紫鸢的寝房,喘着气对正在梳妆的紫
鸢说道:“李少爷他……他……”
“作啥这样慌慌张张地,女孩子要端庄点,姊姊不是教妳很多次了吗?”紫鸢放下梳子,
从铜镜前转向翠莺,“像妳这样大大咧咧,有哪位大爷敢点妳,那岂不是得喝西北风了?
也让人闲话我紫鸢手下教出的女孩儿都不成样。实在不是姊姊我爱唸妳,而是……”
“唉呦!姊姊您行行好,先别教训咱,实在是这件事很重要,咱才这么紧张。”翠莺赶忙
求饶,不然她一说教起来可得说上个把时辰。
“妳倒有话说,现在搁著不过是待会补上,可别想着就算了。”紫鸢说完又转回镜前,重
新梳起他如瀑的长发,“妳刚才说李少爷怎么了?”
翠莺绞着手指,这会儿倒支支吾吾了起来,惹得紫鸢老大不高兴又唸了几句,她这才小小
声地开口道:“李少爷他……他要娶媳妇了……”
紫鸢原本梳着头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但随即又开始动作,她没有回头,只是简单地问道
:“谁家的小姐?何时?”
语气乍听之下非常平静,却隐隐有着一点颤抖。
相较之下,翠莺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答道:“是、是尚书府的二千金,三天后就要抬进
门了……”
“是吗……”紫鸢放下梳子,盯着镜里自己的容貌,大气不吭一声。
翠莺让这种情况逼得受不了,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决定出声时,紫鸢却突然开了口。
“这就是妳的不对了,翠莺。”紫鸢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挂著平静的微笑,“听闻尚书府
二千金貌美若牡丹,人又知书达礼,跟李少爷可谓门当户对,怎能说是大事不好了呢?”
翠莺心下明白紫鸢的意思,只是正因为她是明白的,所以才忍不住替她担心。她急忙说道
:“不然这样好了,咱去想法子让李少爷过来一趟,我想姊姊妳一定能……”话都还没说
完,紫鸢便出声打断了她。
“别说了。”紫鸢无奈地开口,声调有些发虚,“李少爷只是我的恩客,就是设法留住他
的心也只是为了生计,如今他人家要娶亲了,还是尚书府的千金这般大人物,日后自然不
可能再来此戏凤楼,妳要想法子,不如想个法子让我再找到一名像李少爷这样花得起钱的
恩客呢。”
翠莺张大著嘴,面对着紫鸢坚定的表情,好一会儿才低下了头,懦懦地挤出一句话,“姊
姊妳……不会后悔吗?”
“我只是个风尘女子,青楼上云戏雨梦,后悔这种感情早就不知道被我锁进哪处的白玉匣
子里了。”紫鸢淡淡地说道并站了起来,血红色的襦裙柔顺地飘散至地上,身上的铃铛饰
物也叮叮作响,像是水鸟掠过倒映秋水的晚霞,直上云霄前的空灵轻鸣。
听见她的回答,翠莺闷呜一声,啜泣了起来。
紫鸢缓缓地走到翠莺身边,将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哭什么呢?要哭也得在大爷们面前
哭,我可不会赏妳首饰呢。”
她伸手抓着袖子轻轻地帮翠莺抹去眼泪,翠莺却躲著不让她擦,小小声地说:“咱不要首
饰,咱要紫鸢姊姊能开心地笑。”
“得了,就妳哭成这样还指望我笑。”紫鸢倒真笑了,她轻轻地说:“乖,姊姊不唸妳好
不?别人的事妳这么较真作啥,姊姊不要紧的……”
“咱不笨!咱明白的!咱知道姊姊坚强,可就是这坚强害死人,想哭也还得顾虑东顾虑西
,惟一不让姊姊顾虑的人又要走了……”翠莺说著说著,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不
说替姊姊您流眼泪,咱哭也是为心疼您啊!”
话一说完翠莺便蹲了下来,哭得梨花带雨。
紫鸢先是愣了一下,但随即跟着蹲下并抱住了翠莺,在她耳边柔声说:“姊姊就知道没白
教妳……谢谢妳……”
看尽了风花雪月过后的衰残,至少我现在身边还有妳这么一个好友,紫鸢默默地想着,像
是嘲弄自己尚有怨妒般地笑了笑。
当晚,紫鸢回到寝房梳洗完毕,正打算就寝时,窗外却传来砰地一声,紫鸢方觉奇怪,正
打算前往查看时,又是一声砰传来,像是有人拿石头砸窗板的样子。
她急忙打开窗户查看,发现楼下站着个人影,在光线昏暗的情况下根本看不清是谁,她便
喊道:“是哪位大爷呢?时候不早了,请回吧!”
等了很久,那人并无反应,紫鸢正想呼唤小厮处理时,那人却突然大声喊道:“紫鸢!是
我……子羽!”
紫鸢吓了一跳,赶忙回道:“李少爷您……您来这作啥!快回去!您、您是要娶亲的人了
,不该……”却是话说到一半,紫鸢想起不能张扬,赶忙压低了声量。
“谁、谁管他们啊!”李翼走得更近了些,戏凤楼尚未熄灭的灯火照清楚了他的身影,满
脸通红,眼神涣散,手里还提着壶酒,“妳……妳不要叫我李少爷!像平常那样啊……叫
我子羽……”
紫鸢越来越着急,她明白李翼如果让人瞧见这时出现在这里,必定会遭人非议,婚事说不
定也就告吹了,这不仅仅只是无法跟尚书府结亲的问题,更甚他父亲李大人说不准也会因
此被参,所以绝对不能让人发现他在这里。
若要藏在戏凤楼是万万不行的,看来只能唤几个可靠的小厮将他带到尚书府附近了。紫鸢
才刚打定主意,李翼却又开口喊道:“紫鸢!紫鸢!妳在哪里……我好想见妳……妳出来
啊……”
“不要大声嚷嚷!”紫鸢万分艰难,只得出声安抚他,“我在这里,不要再喊了……子羽
。”
闻声李翼便不再大喊,只是取而代之的却是阵阵低泣声,他扑通跪下,抬头直直望着楼上
的紫鸢,而她明亮的双眸此时也正望着他。
这一刻两人都没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紫鸢突然感觉脸上有异,她伸手一抹,却抹了满掌的泪水,她这才明白自己竟是哭了。
修为不足啊……真的是修为不足。紫鸢默默叹气,可即使她在心中命令自己不准哭,眼泪
还是自个儿滑落。
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跨不过这关。
“子羽,你是要娶亲的人了,不该再来这里……”紫鸢将身子探出窗户,脸上的泪珠带着
闪耀的光芒,坠落至昏暗的楼外,“尚书府不是惹得起的人家啊,快回去吧……为了你好
,快回去吧……”
“紫鸢妳、妳相信我!我一点都不想跟什么尚书府千金成亲!”李翼从地上站起,两道剑
眉一拢,强打精神说道:“我的心里从来就只有妳,可我爹不肯让我娶妳,还斥我贪淫好
色,连平时处处让我的娘也不赞同我……我、我如今才明白什么叫侍中府公子……”
紫鸢心里难过,却明白自己不能因心软就挽留他,对于只能教他快回去的自己,她觉得无
奈又生气,矛盾的想法在她脑海中翻搅,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的心意、你的无奈,我都明白……”紫鸢不知不觉已哭得满脸通
红,她向着李翼喊道:“可正因为我明白,我才会教你快回去!”
李翼感觉时间在这一瞬间突然冻结,他只能愣愣地听着紫鸢开口吐出的一字一语。
“还记得吗?你曾说过我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鸢儿,一生都渴望飞翔,而你是翼,是羽,要
当我的翅膀,让我看见真正的天空……”紫鸢泪流不止,却带着笑容继续说道:“你来了
,我便明白你是真正将我放在心上的,只是……”
紫鸢抬眼,望见远方市街隐隐有火光腾动,知道是李府出来找人了。
“……只是看来,我们终究还是被关在笼子里……这怪不得你,我也当认命,自古云:‘
宝剑赠烈士。’我没有什么宝剑……这你拿去吧。”话说完,紫鸢从怀中拿出了样东西向
楼下投出,李翼慌然地一把接住。
一把简朴的木梳,上头刻着一只轩翥欲飞的鸢鸟,而且还是李翼亲手刻的,那是他们的定
情物。
这一刻,李翼感觉时间又开始了流动,像是宣告一切都无法再挽回般地绝望,他捧著木梳
,眼泪像是瀑布般不断涌出,张著嘴却呐呐地说不出半句话。他抬头望向紫鸢,却发现她
已经不在窗户了。
李翼正想哭喊,嘴巴却让人给堵了起来,往旁一望,才发现有四五个人围着他并手忙脚乱
地尝试架起他,他挣扎,但喝了酒、失了力气的他却只能眼巴巴地让自己被抬离戏凤楼。
不晓得经过多久,李翼才终于被放下,他马上喊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
那群人的其中一位开口答道:“多有失礼对不住啊,李少爷。只是紫鸢小姐吩咐,俺们照
办而已。”
不及李翼开口,那人又取出一绺头发交到李翼手上,说:“这是紫鸢小姐教俺交给您的,
她还说:‘结发为夫妻,两心既愿,自不为时俗所制。’俺们是听不懂,可她说这样您就
明白了,不知您是明白不明白?”
李翼愣住了,像是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他放任自己坐倒在地上,只剩下两
个拳头还紧紧攥著木梳和那绺头发。好一会儿,他才哽咽地回答:“请你们……回去告诉
她……就说我明白了……”
“俺们必定转达,告辞。”说完话,那群人便走了,临走前还高声呼道“李家少爷在此”
,便是为了让李家来接人,而这想必也是紫鸢的主意吧。
连这都没落下……紫鸢就是紫鸢,心细……
悲痛的李翼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突然觉得身体好冷,像是内在都被掏空了一般,只能紧
紧抱着自己,设法从手中的木梳和头发挤出一丁点最后的温热……
至于那群人回到戏凤楼后,便将李翼说的话一五一十向紫鸢禀报,紫鸢咬著唇听完,才说
道:“作得很好,切记今夜之事不得向他人提起。”再次叮嘱完后才令他们散了。
她独自回到寝房,却只是坐在床上不思就寝。她默默想着,其实自己不该说那些话,也不
该给他木梳和那绺头发,更不该与他说什么“结发为夫妻”,因为那都很有可能会成为他
将来让人拿捏的把柄。
只是,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就算说是打发李翼离开的方法也是违心,毕竟自己舍不得他
是事实,自己还爱着他也是事实。
而说实话,紫鸢甚至没把握自己失去了他后还能一如往常地迎客,毕竟他一直都是她的心
灵支柱。
想到这里,紫鸢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她心想,翠莺说的不错,自己的确有着很多顾虑,而且是不得不去顾虑,之前的诸多心眼
和巧计算是都白费了,自己和李翼的事情虽然不致曝光,但自己还是输了这盘棋。
家族恩义,更甚于时代的准则重重地压在身上,紫鸢其实也是想反抗的,也反抗过,只是
到头来却还是被礼法狠狠地碾了过去。
还记得一开始是李翼为了打进京城的士人圈子而赴宴戏凤楼,两人这才第一次相遇,那时
他们俩相谈何止甚欢,但在众人皆离开后,紫鸢却偷偷哭了一场。
哭什么呢?当时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在她恭送宾客离开后,转身重
新面对戏凤楼内的酒情声色,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身分吧。
李翼,字子羽,是侍中府大少爷,还有进士功名傍身,前途无可限量,紫鸢曾看过他写的
文章,切合时弊,贴近民心,比起那些空谈的酸腐翰林不知要好上几百倍,是个真正的实
事官料子。
而自己呢?不过只是一介小小的风尘女子罢了。
虽说话本子里总有才子佳人,里头也不乏名妓与良人结合的故事,只是那若摆到现实,却
终归是不可能的。
紫鸢想起某位曾来过戏凤楼的王爷说的话,他说当今圣上寡欲清性,却也被迫每晚都得与
后宫大大小小的后妃共度春宵,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存“龙种”。
当时王爷说的隐晦,可紫鸢后来细想,猜想圣上大概是所谓“断袖”之人吧,只是此事于
此世道太过荒唐,常人都不能明说了,更何况一国之君呢?
这样说下来,就连皇帝都不自由了,又更何况我呢?紫鸢笑了笑,满脸的凄风苦雨。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缓缓地走到廊尾的房间并悄声推开了门,里头的翠莺正大字躺在床上
,睡得一蹋糊涂。
她嘴里说著梦话,紫鸢靠近一听,不禁莞尔。
“咱……咱……会让……姊姊……笑……”
紫鸢低下头默默心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没用,可她也想着,没用就没用吧,至少今
晚……不想一个人。
“……是了,就妳这活宝能惹我笑。”紫鸢小声地说,并轻轻地跪下,上半身趴在床上,
静静听着翠莺的梦话和她安稳的呼吸声,这时她终于觉得有点困了。
阖上双眼,她决定不去想哭肿了眼明天该怎么迎客,不去想之后一堆大大小小的琐事,以
及……不去想他。
当晚,紫鸢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鸢儿,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翱翔,身旁还有只小莺儿一直绕
着她转,牠们俩就这样飞过了五湖四海,看遍了天下的山水奇观,最后停歇在崖边一棵大
树上,她向着幽渊深谷朗朗雄啼,莺儿也啾啾鸣应,像是在对着这无良的世道一吐怨气,
也像是在告诉自己失去的良人,天空真正的模样……
子羽,我看见真正的天空了,我终于看见了……
睡着的紫鸢开心地笑着,眼角带着泪花,见着这一幕的翠莺决定不惊动她,小心翼翼地下
床并将棉被盖在她身上。虽然一醒来就看见姊姊出现在自己房里,着实让她吓了一大跳,
但见姊姊笑得这么甜,一定是作了好梦吧。
活着已经太辛苦了,既然如此,就让这个梦长一点吧。
“姐姐您安心,咱会一直陪妳的……”翠莺干脆也坐到了地上,她看着紫鸢安稳的睡脸,
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说也奇怪,昨天怎么就梦到自己变成小鸟了呢
……”
翠莺想起昨天自己作的梦,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拍著自己的大腿,小小声地哼唱起虽然记
不熟,但紫鸢姊姊曾教过她的那首卜算子。
“微雨玉笙楼,碧玺珠钗翠,红袖姿怜戏客心,笑语犹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