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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人》:一本患难中有喜乐的书
◎宋泽莱
最近胡长松把他最新的台语长篇小说出版,就是《复活的人》。
原本这本小说的名称叫做《翻转的人》,因为怕读者不解其意,所以改名叫做《复活的人
》。其实,“翻转”、“复活”、“重生”都是一样的意思,乃是指著一个人告别过去,
得到一个全新人生来说的。
我一方面恭贺他,一方面把一些阅读的心得写在底下,和阅读这本小说的读者做为相互间
的交流:
一、故事的展开
这篇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年纪将近四十岁的青年人,叫做“叶国典”。他出身在一个叫做“
番仔厝”的南部小村落,一路求学,在T大的英语系毕业。他潜意识想脱离贫穷的身世,
向往高贵人家的生活。因此,恋上了出身上等都市社会、同属于T大的女生,最后结婚,
住进了女方的家,等于是被招赘了。婚后十几年,他慢慢发现,他和妻子及妻子的家人距
离愈来愈大,生活、族群、政治的鸿沟难以跨越。妻子并不怎么爱他(她不尊重他的意愿
,坚决拿掉了胎儿),岳父也不怎么珍惜他。他在公家机关的品管部门上班,最后遭到妻
子和岳父陷害出卖,惹上贪赃的官司。害怕被判刑的他只好制造假车祸,将车子推落河流
,诈死。然后他假装失智,向着极南方逃亡,抵达了一个山边的村落,正是一个西拉雅的
部落。
他住在部落村庄后,无意中看到一个因环保运动而殉难的青年人的若干书信。这个青年人
和他一样,在额头上有一个金龟子样的胎记,叫做“江文达”,也是T大的学生,参与过
“野百合运动”,后回乡抗议化学工厂的兴建。之后,在黑白两道的夹击下,失踪,应该
说是死了,找不到尸体。这个离奇的案件,使得叶国典好奇起来,开始追查事情的来龙去
脉。小说在这里,展开了大时代(90年代)台湾政治、社会的大场面书写,中间夹杂着江
文达和一个叫做李春岫的西拉雅女生之间的大时代爱情,可说悬疑处处,高潮迭起。
另一方面,叶国典住在村庄,介入了西拉雅的护土运动,参与了村庄的宋江阵,与狼虎一
般的外地商家周旋。在一桩斗气斗力的凶杀案件中,他替一个年轻人背黑锅,诈称自己是
开枪的凶手,因此展开了第二度的逃亡。他逃向李春岫所住的另一个山村,在那里认识正
在教会里工作的李春岫,隐身在那里,想要查明江文达的冤案,并逃避追缉。
此时,他身上已经背了两个罪名,算是身陷地狱的人。他挑起这个重担,继续他的行路,
并希望能起死回生、翻转过来……
二、善良的人物和美丽的风景
在这篇小说中,出现了许多善良的人物,尽管都是小人物,但是都值得尊敬。包括叶国典
、江文达、李春岫,以及众多西拉雅村落的人士,共构了一个天然、美丽的人情世界,他
们紧紧和土地连结在一起,仿佛草木连结著土地,他们把他们的根深深扎在故乡里。但是
,也有同样多的恶行恶状的人,大部分是汉人,他们靠着倚附权势、泯灭良知、搜刮土地
、贪赃枉法、污染故乡来赚钱。这两大阵营的人,构成了一个强而有力的番/汉两极对立
结构。这是作者的故意设计,因为这个结构被确立以后,才有激烈的冲突出现。而一部良
好的小说和一部良好的戏剧一样,就在于不断制造冲突,才能紧紧吸引住读者和观众的注
意力。然而,到最后,我们读者会领悟到,那些善良的小人物原来是代表着我们多数软弱
人的命运,而那些恶人就是我们要克服的恶劣环境。小说帮助了我们,叫我们认明自己的
处境和必要的磨练、奋斗。
美丽的西拉雅乡村风光是小说的另一个特色。作者必然花了许多的时间,考察过某个真实
的西拉雅村落。因为山下村庄的花草树木、山岩瀑布、小溪深潭……都被精细地描述出来
。还有那村落的祭典、风俗、习惯、食衣住行……也都缤纷地出现在小说之中,历历在目
。虽然这些描写偏向美丽,但是却可以看到作者的写实笔法,不论是凤梨园的景观、香蕉
园的风貌……都写得栩栩如生。
溯自胡长松出版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柴山少年安魂曲》以来,不论他故事的人物有多少
,但是主要的角色都是具有善良灵魂的人,能紧紧吸引起我们的关切,就像关切着我们自
己一样;同时不论场景有多少,都采用写实的笔法来书写,没有跳脱当下我们的生活时空
太远,因此,他的小说很能唤起我们当前共同的社会感受。同时,胡长松还有一种特殊的
叙述能力,不论情节如何复杂,在他流利的、清晰的叙述文字下,都变成有条不紊、明朗
易懂的故事。他没有那故意压缩、摆弄文字语言的癖好,也没有过多蒙太奇、意识流的写
法;而是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尽量把故事说得有趣、丰富。他叫我们想到日本作家夏目
漱石的叙述法,尽管是一件日常的小事,都能说得很丰富、很有意思。
这些都是胡长松小说的特殊技法,使得他的长篇小说从来没有失败过,不论是北京语的小
说也好,台语小说也罢,都维持在一种高水平上面,可说是长篇小说的大匠。
三、典型的西拉雅书写
这篇小说也是当前最时髦的西拉雅书写(广义来说就是平埔族书写),台语小说家、诗人
更是常写作这种作品,乃是目前台湾人寻根运动的一个最明显的里程碑。
其实,在台湾历史文献上,平埔族的书写不算少。荷兰时期的作品《热兰遮城日志》从一
个侧面来看,就是一套详细的平埔族历史文献资料。因为,当时荷兰人在台湾所面对的人
种除了少部分是汉人、日本人以外,就是西拉雅或其他的平埔族,荷兰时期的台湾人就是
平埔族,书写台湾就是书写平埔族。之后,清朝的文人,用调查、用文学也记录了大量平
埔族的生活状况。到了日治时期,日本的人类学者更是留下大规模的调查资料。降自战后
,这种调查仍然很多。我们如果把这些资料都蒐集起来,可说是汗牛充栋了。
但是,西拉雅(平埔族)小说书写的大规模出现则大抵是战后才有的事。小说家愿意把西
拉雅(平埔族)纳入书写里,是基于一种无可回避的良心。因为,许多的小说家可能由族
谱里看到他本人就是西拉雅(平埔族)的后代,身体里流着那种血液,终而不由自主地写
了起来。在最近,根据林妈利医师所做的台湾人血液化验结果,确认目前台湾人中有百分
之八十五的人有平埔族的基因,也就是说我们大部分台湾人都是平埔族的后代,这个无可
辩驳的科学事实让小说家更不能不做这种书写。目前台湾作家包括王家祥、叶石涛、陈雷
……都留下相当杰出的西拉雅小说,陈雷台语长篇小说《乡史补记》更是完备,人物贯串
了清朝、日治、战后三代,把西拉雅人饱受汉人的残害、灭口公诸于世,可算是极有启发
性的大河小说。
胡长松这本小说就是这个潮流中的中继作品,篇幅颇大。他不写过去的西拉雅,而是写目
前在工商业社会遭受压迫的西拉雅,再度呈现自认为汉人的人(其实他们都是具有平埔族
血统的台湾人),再度呈现西拉雅被压迫的问题,叫人看见我们血统上的兄弟,是来到了
怎样的一种不堪的处境;同时叫我们重回我们真正的祖源之乡,和我们的母土、兄姊紧紧
地依靠在一起。其实,西拉雅的命运就是台湾人的命运。
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出胡长松在书写意识上的先进。他不同于目前大多数的台湾小说家,只
停留在“我是汉人”的误认上。他跨越了一步,回到了历史的深层,向着自己真正的身分
进行回归,这真是一种典型的良心写作。
四、蕴藏在小说里的基督教奥义
这本小说具有基督教的要素,虽然篇幅不是很多,但是基督的奥义隐藏在里面,成为本书
的灵魂。
有关于基督奥义,基督徒比较能看得出来。
故事中,小说的主角来到同时有着基督教信仰和阿立祖信仰的西拉雅村庄,意外学习了基
督信仰,后来他在一个大水的冲洗的梦中醒来,竟然发现他得救了。这是由“罪人”到“
依靠耶稣”到“洗礼”到“得救(进入新天新地)”的标准的信仰经验过程。
对照在现实上,他由“罪人”到“躲回西拉雅原乡”到“克服万难”到“脱离罪责(进入
新人生)”,可说是过程雷同,步步相似。
在作者这个对照中,我们注意到,“躲回西拉雅原乡”可以和“依靠耶稣”做比拟。
作者仿佛在说,台湾人“躲回西拉雅原乡”,就像是基督徒信靠耶稣一样,是获得救赎的
一个开始,尽管后来还要历经千辛万苦的洗礼,但是最后一定会脱离罪咎而得救。
因此,这本小说其实是作者为台湾人所写的“福音”,他呼吁台湾人必须“回到西拉雅的
原乡”,据此,台湾人终将得救,踏入一个新天新地。
的确,当前台湾人尤其必须找回自己的身分,正视自己的西拉雅血液成分,了解自己被压
迫的事实,起身奋斗,最终就会抵达一个新天新地。如果还抱持着“我是汉人,来台湾殖
民”这个幻觉,靠着如狼似虎的贪欲继续生活,即使神有意原谅他,最后他也会在毁天灭
地、肆行侵吞的行为中毁灭自己!这种觉醒正是当前新一代台湾人最紧要的事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