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钟点工。
她什么专业技术都没有，只能做清洁工，
也在工地做过一段时间，工作内容主要是清洁工程垃圾和日常垃圾。
我妈妈单亲带我。
为了生存，她曾嫁给一个比阿公年纪还大的老兵，但日子并不幸福。
后来也与8+9交往过（黑道，出狱后经营宫庙），
几次带着我去探监。
我妈也很爱做梦，
但她奇怪的地方是：她从来没有把“赚大钱”的梦想放在我身上，
她只希望我成为一个“非常有气质的淑女”，
教养中只叫我读诗词、学钢琴，
当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她是笨蛋、把钱花在“没有用的地方”时。
唯一跟发财梦有关的，是她确实也爱签彩券，
会问我前一晚梦到什么数字。
签了两三年后，发现不切实际，就没有再买了，
但还是会问我梦到什么数字，
因为隔壁邻居妈妈们仍然爱签，还很喜欢跑来问我数字，
——因为我是学霸。
阿姨们觉得学霸做的梦特别可靠。
如果真的中奖了，会给我妈妈小红包。
是的，我是学霸。
我妈这种“重视知识本身，但没想靠我发大财，只希望我成为有气质的淑女”的公主梦，
让我学得很快乐很自由，还学得很好。
我妈没给我“将来要赚钱养家”的压力，我就负责成为一个淑女就好了。
我说过我妈没有任何专业，
但为了陪伴我，
她自修了国中数学，陪我一起读书，甚至教得比我国中老师还好。
当隔壁邻居因小孩考差而打小孩时，
我妈都会跑去劝阻，说：
“我觉得读书也很辛苦，不比工作轻松。”
但邻居家长们都不相信，藤条没停过。
最近网络上流传一个笑话：
“为什么家长们只看成绩？
因为他们看不懂题目啊！”
这话不能套在我妈身上，因为我妈真的很懂我在读什么。
对，我妈很聪明、很有实力，
但在一个没有资源的穷困环境里，她毫无发展的空间，
甚至没有自救的能力。
那时的她，回家后会喜滋滋的跟我说：
“你知道吗？老板今天又请我拟告示了！”
因为工地老板发现我妈的文采和语言逻辑都很好，
每次对工人们张贴公告前，都会请我妈妈帮忙修过。
我妈只能把她一身的才气用在一纸公告上。
现在我长大了，也确实不需要养家，
因为我妈在我大学毕业时就离开我了。
她过世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但追根究底有大半原因是因为“穷困”。
我大学毕业后就出国（拿的是美国学校给的奖学金），而她在我出国不久后即意外离世。
多年后我终于回国，才有机会亲自把她移葬到台北的咏爱园，
就是《做工的人》最后一幕的树葬区。
看最后一集时，有个新鲜的体验：
就是看到一半突然站起来边运动边追剧（因为怕自己以后也中风）；
看到最后则哭到腿软掉，跌坐在地上继续哭。
最近我收到一个陌生网友来信，
她是一个妈妈，也有（伪）单亲教养的压力。
她问我我妈当年是怎么把我教得这么好的，
又该如何同时撑住经济压力。
我想着：如果当年也有网络，
我妈是否可以有更多资源寻找自救的管道？
或者，至少不会这么孤寂，
不会只听到周遭人觉得我妈“没本事教小孩”、“学钢琴没用”这些评论，
能往远一点的地方找到一个知音。
（天知道钢琴成为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依赖，大幅润泽了我的人生。）
（很多人觉得我成为学霸是因为我天生聪明，
但他们不清楚这很大一部分靠的是我妈超前的教养观念。）
之前，我工作处那位清洁阿姨被解雇了。
离职前一天，她还特地敲我办公室门，告诉我她即将离开。
“为什么？”我问，她没有答。
直到几天后女同事告诉我，她被解雇的原因是经常躺在厕所地板上睡午觉。
我知道这样有碍观瞻，
我知道她一躺，走道就过不去，无法使用里面的厕所间。
但当初我从来没有一点负面情绪，
每次看到她睡觉，我都很自动的退出改用楼下的厕所。
因为我想起我妈：
当年她在工地当清洁工，午休时间常常不知所措——
非常累，体力不支，但身周躺在地上午睡的都是男工，
她要找一个地方睡午觉总是很困难。
我们对贫穷者常有很大的不信任感与排斥感，却不自知。
有些人常隐隐觉得这人就是行为失序、没有能力、无责任感，
所以才只能做这么低薪而劳苦的工作。
很少人去细想那失序行为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
写到这，好像应该要写一个结局才对，
例如回顾一下我妈做的梦究竟有没有成功？
——我有成为一个很有气质的淑女吗？
其实当年她做梦时，还帮我幻想过我未来夫婿应该要怎样。
（她总是往很知性那部分去想。）
很可惜她这部分没有成功，
因为我从来交不到男朋友～XD
不过我觉得我自己满有气质的，
这点应该没有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