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孩|茉莉的最后一天] 林可莉的全新一天
▲ 公视影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茉莉的最后一天〉的同人延伸文
▲ 之前写的,好像只放在噗浪跟仓库。想写写看活下来的人的故事。
姐姐的死,对林可莉来说是一场剧变的开始。
她的姐姐林茉莉,就读北一女高一,聪明优异、温柔婉约,但可莉所知道的,也仅只
如此,和每个人一样。
姊姊为何跳楼?她留下多少没说出口的秘密?没人知道。
一无所知的他们,都是见死不救的人吗?
有一晚,她躺在姐姐的床铺上,姐姐芬香的气味尚未随她的灵魂飘散而去。黑暗中可
莉的气音显得飘渺不定:“姐,你到底在想什么?”
姐姐没有回答。
姐姐走后,家里一团糟,母亲将她当成姐姐的替代品,父亲一样忙于工作,什么事都
不闻不问,但在可莉看来,他们都只是在逃避,这些歹戏拖棚的日常就像毒品一样麻痺他
们的悲哀,只是方式不同罢了。说来好笑,除了姐姐死后的那三天以外,这个家再也没有
人为了林茉莉流下一滴眼泪。
她没看过父亲哭过,母亲则是在她身上找寻姐姐的影子,更是发了疯般的翻找姐姐的
遗物,希望找出一些线索来了解姐姐。
为什么姐姐要在死后才有人愿意花心力去了解呢?为什么不尝试了解我呢?毕竟我才
是活着的人啊。
她不被允许哭泣。当时她在姐姐桌前偷哭被母亲发现,母亲歇斯底里地拿鸡毛撢子抽
打她的背部:“还哭!哭什么!有时间哭还不如好好读书!你看看你考的成绩,拿出去能
看吗?”
但是妈,再怎么用功,我也不会变成姐姐啊。
人们说,死后的第七天叫头七,这一天亡魂会回到家,看最后一眼自己的家人,了却
自己的心愿。所以茉莉走后的第七天,林可莉勉强撑到凌晨不睡,她用姐姐藏在枕头底下
的手电筒照着落地窗外,每一阵夜风吹来,都有可能是姊姊回来的征兆。
最后她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还在思考,茉莉没有回来,究竟是因为姐姐的身体不在
这个家里了,还是因为姐姐的牵挂从来都不是这个家?
茉莉依然没有回答。妹妹则怀着复杂的心情继续活下去。
—
她在国中的自习室里找到姐姐的置物柜,藏在里头的手稿被一个黄色的信封严谨装起
。手稿有整篇文章的,也有零散的文字,被娟秀的笔迹写在普通的随堂测验本上。
她是怎么看完这些手稿的,她不记得,她只记得她看完之后,仿佛被感染了姊姊的忧
郁一样,无法停止哭泣,泪水让文字都模糊成一团墨渍。但她却不想把这些东西拿给父母
看,因为他们不会懂。
他们怎么会呢?
她不知道该把这封没署名收件人的信放在哪里,似乎不应该烧给姊姊,收在家里又怕
被父母发现,直到最后她的脸书收到一封陌生讯息。
“简声耀 你好,我是茉莉的朋友,想冒昧请问一下,妳姐姐留下的东西,是不是在
你那里?”
她和声耀学长约在补习街附近的超商,穿着各色制服的男孩女孩嘻笑而过,彷若青春
对他们来说从不会死去。声耀学长的建中制服是平淡不显眼的卡其色,他拎着一罐利乐包
装的咖啡,在色彩缤纷的冰箱柜前把吸管咬的啧啧有声。可莉迅速而低调的靠近他,交出
手里紧抓的信封。吸取最后一点咖啡的窸窸窣窣声嘎然停止,声耀学长看着信封,好像要
哭了一样,最后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信封:“妳看过了?”
“对,我读完了。”
“你有给妳爸妈看过吗?”
“......我不敢。”同时也不想,给他们看好像就是在玷污茉莉留下来最后的美丽。
“我想也是。”声耀学长把利乐包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伸手抽出稿纸,让纸张在拇指
间快速翻过,像是在检查有没有缺页,但神色里尽是怀念与悲伤。“她跟我说,如果哪一
天爸妈想要了解她了,她搞不好就会把她之前写的东西都拿出来,高高的叠在他们面前:
‘快读!看完就能了解林茉莉!’。”他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难得展开眉头一笑
。“不过我也看了茉莉全部的作品,我还是不了解她。她是个很神奇的人,想要被了解,
却也同时又不想让人这么轻易的了解她,就跟解函数题一样,明明有答案的东西,偏偏要
用这么多的符号把答案加密起来。”
声耀学长说,他回去要创个匿名的加密部落格,把茉莉的文章贴在上面。像是个小小
的纪念碑。而文字手稿他可以先帮可莉保管。
至少让她可以存在久一点。轻抚过茉莉的笔迹,声耀这么说。
—
母亲变了很多,也老了很多,不知为何,本来想把她培养成第二个茉莉的想法突然就
不见了,可莉觉得或许是妈妈终于意识到茉莉已经离开的事实,从而改变了吧。虽然刚开
始的时候,母亲就跟行尸走肉一样,好像终于发现自己的大女儿已经过世,但就算悲伤来
的有些迟,那还是实实在在的哀痛。
就读普通高中的可莉不再被逼着接下姐姐的光环,最后她靠着术科考上了中部某大学
的美术相关系所。她没有想要当律师、医师、工程师,也没想走上姐姐的道路成为作家。
她反而很久一段时间都没敢去创作文字,想写些什么,仿佛就想到当时姐姐写下那些文字
的压抑和绝望。
她揹著行囊,离开住了十八年的台北,再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
了,她拖着行李在人潮汹涌的台北车站行走,却被一名面熟的女子叫住:“不好意思,你
是茉莉的妹妹……是可莉对吧?”
“您是……”可莉脑中终于搜寻到名字,是那个常常站在姐姐身旁的女孩,姐姐刚考
上北一女的时候,她们还在母亲的要求下一起在北一女校门口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现
在还压在姐姐的玻璃桌垫下与世界隔离,两名身穿崭新绿衣的少女正腼腆笑着,仿佛时间
从来没有流动,生命也从未凋谢。
“玫瑰姐姐?”一唤出对方的名字,面前的女孩就激动的点点头:“妳还记得我!”
她们在附近的速食店聊了一阵,玫瑰正就读台北某私立医大的医学系。她报上系级的
时候还有些尴尬:“其实我跟茉莉约好,如果可以,我们一定要一起上台大中文系,结果
最后我还是跟我爸妈妥协,跑去念医学系。”她笑着摇摇头,“妳姐姐如果还在,一定会
笑我。”
“不会啦,姐姐她一定会支持妳的决定,她会说……”可莉一边斟酌姐姐在这时候会
怎么安慰别人,或许是眉头皱的太深,惹的玫瑰笑着拍拍她的手,神色却带着哀伤。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了。不用去勉强自己变成妳姐姐啦,你们虽然是姊妹
,但个性真的差很多。”
两人默不作声地喝着刚点的饮料,玫瑰放下杯子时,吸管已经被咬成扁扁的。
“对不起。”玫瑰突然道歉,“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茉莉、茉莉她在想什么,我们明明
同班,明明就坐在隔壁,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能告诉她我希望她活着,我希望
她能跟我一起上大学,我们明明讲了这么多事要一起去做,为什么?”她抽噎起来,脸上
的淡妆被泪水冲散,每一句疑问都是她对自己的苛责和愧疚,散落成拼不回去的满地碎片
。
可莉赶紧递上托盘上的餐巾纸,玫瑰把脸埋在厚厚一叠餐巾纸里,再抬起头时,眼泪
已经止住,声音却还颤抖著。“对不起。”
“没关系,连我都不知道我姐姐在想什么了。”我每天和她一起上学,一起吃饭写功
课,在同一间房里入睡,最后还是没有阻止她一跃而下。
这是我们的悲伤和愧疚,因为我们是活下来的人,我们都要承担起这份痛苦。
就算茉莉不怪我们,我们还是会思考“为什么我们来不及拉她一把?”、“为什么没
有帮到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自己、玫瑰姐姐、声耀学长,他们
都如此自问著,或许等他们老了,快死了,他们还是会觉得自己也有错。
就算可能——只是可能,毫无根据——他们可能都差一点就能拯救茉莉,他们终究还
是失败了。
—
她终于是被放对位置的棋子,天赋能够展现,也顺利争取到毕业后去英国深造的机会
。她打了电话回家,然后依然用忙毕展为理由,继续留在宿舍。大四毕展的时候,父母出
席了。父亲拍拍她的肩膀,母亲还是一贯的严厉。她在展后抬起脸训诫可莉:“既然要出
国读书就争气点,不要用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念。”
至少母亲现在已经知道,别人的眼光其实就是自己的眼光,怕别人怎么看,其实只是
惧怕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的不安。
离家更远,可莉反而更安心。她在英国专心念绘本插画,或许是童年中总是只有母亲
叫她们努力学习的记忆,她笔下的童书主角个个都是爱玩的活泼鬼,在各个奇幻世界里冒
险游历。但她一直有个故事,她却迟迟不敢画下。
那个故事里有一名穿着绿色衬衫的女孩,有着干净的脸庞和轻盈的短发,生平最大的
愿望就是能有双翅膀,好在空中飞翔。这名绿衣女孩在每个地方收集不同语言的字母,将
它们串成项链,送给她爱的人们,字符项链到了日落会向人们唱出歌谣,描述一个一个又
一个忧伤的远方故事。
这本绘本是可莉毕业之前最后一本作品,有温柔的故事和画风,毕展上获得了师长和
同学们的好评。人们向她询问:“这个故事有原型吗?”、“妳的灵感从哪儿来的?”
她轻柔一笑,笑中藏着这本绘本里没被讲到的故事真相:“这是我姐姐留给我的故事
。”
毕展结束后的小酒会她没有忌口,多喝了几杯,最终她被室友送回床上。和她一点都
不相称的小礼服还穿在身上,可莉就陷入深深的睡眠。
她做了梦,梦里她穿着的是国中的运动服,虽然有点丑,但很舒服。她走在自己绘本
里的世界,她笔下的溪谷和树林正在她身边呢喃清唱,然后她终于在河边看到那名绿衣女
孩,身边盛开着茉莉花。
是姐姐。
“姐姐!”她大喊出声。
茉莉抬头,一如往昔,静谧的微笑带起两块鼓鼓的苹果肌。她向她走来,将一串项链
举起,挂在可莉的脖子上,项链上的文字开始吟诵一篇故事。可莉知道这个故事,这是当
年茉莉得奖的作品“当我们坐在一起吃饭”。那是极像他们家的一家四口,聚在餐厅里一
同吃晚饭,茉莉细腻的文笔彷如把一面大镜子搬到老家的餐厅,映照出他们四人吃饭的样
子。
餐桌上有争吵,但也有和解与包容,这是姊姊眼中最好的他们,像是那张封在相框里
的全家福。
——如果妳能跟我、跟爸妈一起吃晚饭,就更好了。
茉莉总是这么善解人意,总是知道妹妹没说出口的话,却悲伤地摇摇头。接着她开口
:“可莉,加油喔。”
林可莉在伦敦五点的晨光中醒来,带着宿醉的头痛痛哭失声。
今天是全新的一天。
——〈林可莉的全新一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