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曹瑞原谈《一把青》 找回台湾的故事(上)
主持人:林意玲 (台湾醒报社长)
与谈人:曹瑞原 (导演)?
记录:杨颖轩、谢宜帆、林祉延
主持人(以下简称“问”):首先要请教导演,这次金钟奖《一把青》大获全胜,我相信
你有很多感慨,一方面当然很高兴,但一方面也会因为整个大环境没那么好而感到有些许
落寞,要不要分享一下您的心路历程?
盼作品带来正面力量
曹瑞原:我想整个影视大环境是在非常低迷的状况,所以自己比较多的盼望是,希望这部
片子能带给台湾影视产业正面的力量,其实得不得奖并不是很重要,当然我会希望跟我一
起工作的人员及团队能得到肯定,但我自己还是对这个产业比较关注一点。
问:所以虽然得奖,您还是会希望有非常多的竞争者,跟您一起来角逐这个奖项??
曹瑞原:对!我觉得,台湾的影视产业应该是一个非常茂盛、繁荣的产业,就像我常常说
的, 如果一个拳击手,当他站上拳击台,竟然没有对手上台跟他拼斗,我觉得那是很寂
寞的。
找回“志气”与“战场”
当然不是说《一把青》这部戏有这么好,我只是说这十几年来其实我们失去了“志气”,
我们几乎不敢去面对那个“战场”, 我所谓的“战场”就是中国、韩国电视剧侵台的现
实,我们几乎是躲藏起来的。台湾的影视产业其实是有很光耀的过去,所以我想《一把青
》就是想要激励大家一起去找回那个“战场”。
我觉得现在大部分的电视台、影视产业,都已经失去了“志气”,好像只是为了明天那一
餐温饱,而不把整个眼界、企图放远,我觉得长此以往,每个影视从业人员面对的就是一
个产业的消灭,因为你毫无竞争力,所以我希望《一把青》可以带起一些正面的盼望。
问:您刚刚提到在拳击场上, 看起来没什么对手出现其实并不是好事,那当您自己在看
《一把青》时,您觉得有什么得意的地方?以及有什么需要反省检讨的部分?因为外界对
《一把青》仍有些批评,您怎么看?对于这部作品,您打几分?
动画部分可以更好
曹瑞原:我觉得《一把青》可以拿到90 分吧!其实我们在每一个部分都尽力、尽量去做
到最好,当然我们也都面临到整个资金上的问题,因为一亿八千万,在台湾听起来很多,
而且到目前为止《一把青》就台湾的连续剧而言,应该是最高的制作成本,可是外面的战
场已经是我们的10 倍、20 倍在拍同样的戏,所以戏中某些动画其实还可以做得更好。
全剧的动画篇幅大概2 个小时,可是我们只有5、6 个月的时间可以制作,也只有几十个
人在做,在这样的一个规模是很难达到多高的水平,所以我们是非常艰辛地把这部戏完成
的。
问:好像动画部分也是比较有人批评?这个也是很困难的。
曹瑞原:我想以台湾的人才及能力,只要条件足够,是可以做得非常好的。
问:李安不是也来台湾拍《少年PI 的奇幻漂流》?剧情有很多也是动画啊!
曹瑞原:对,所以我真的很希望整个影视产业跟政府,对后制动画产业更重视,因为我觉
得台湾有太多好的人才,那也是未来一个很大的产业能量。
问:很多观众朋友都注意到您在金钟奖的典礼中讲了一段话, 蛮感性的,就是感谢上帝
曾经在你人生中最困难、最困顿的时候帮助过你,那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刻骨铭心的经验,
让您愿意公开在舞台上来荣耀上帝?
曹瑞原:其实在拍摄这部片的过程里,就像我刚刚说的一个感觉、想法,就是我很希望去
为这个地方、为台湾, 去拍点什么、去做点什么, 可是我其实并没有在这上头去求告上
帝,所以我曾经走到一个进退维谷的状态。当时我虽然拿到文化部的补助,可是从民间、
从电视台几乎拿不到任何其他的补助。
一亿多的资金缺口
那时,我已经开始在桃园甚至在高雄造飞机、盖机场, 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进剧组开始
做筹备工作,我却发现还有一亿多的资金没到位, 如果我跟文化部解约,公司的人算过
,等于是要赔近4 千万,还有保证金,也包括整个筹备过程的花费。
如果我往前走,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可能会是更大的陷阱、更大的钱坑,所以当时完
全是进退两难的状态,我在非常沮丧的时候求告了上帝。有一天我整夜不成眠,隔天早上
我说, “上帝,我求你来”,马上有个声音说,“我已经在这里了”, 那个早上是我真
正第一次跟上帝开始对话。
问:您信基督教很久了?
曹瑞原:我其实是经历一个非常叛逆的过程,一开始是因为妈妈的关系,希望她能开心所
以受洗,然后陪伴她去教会,我想这样可以跟妈妈有个共处的时光, 但对于上帝其实我
是有一点叛逆的,因为我觉得创作者、艺术家,不应该被制约、被控制,祂不应该条条框
框的去限制我的想法。甚至有一次我下了班,看到我姊姊跟家人围成一圈在祷告, 我甩
门马上离开。
那段时间我是非常叛逆的,这中间大该经历了近10 年,可是在这几年中,我经历上帝一
次一次的修剪与淬炼,到最后我发现我只能归向祂,每次遇到问题唯一的解决方式、其实
就是要倚靠祂,所以慢慢我就顺服了。
问:刚刚导演您提到在人生最大的绝境与困难中,回到上帝面前祷告,后来真的有发生什
么神蹟吗?
曹瑞原:那天早上与上帝10 分钟的对话,我一直想得到一个答案,可是祂并没有给我明
确的回答。在这之后,我理解到祂要我的“信靠”、“顺服”,其他的“工作”在于祂。
问:其实上帝的旨意就是要您放心?
曹瑞原:对。可是我们还是会有着人面对未知事物时的徬徨, 不免会想既然上帝是万能
的,总要给我们答案吧。
问:不能只有安慰,对吗?
曹瑞原:是的,不过信靠与顺服是最重要的。那天早上醒来, 我跟主对话完之后,我睡
了非常好的一觉,之后我碰到书法家董阳孜,她跟我提到一个人,当天下午,我因为整个
拍片过程需要有人协调,我就去找立委陈学圣,他也跟我介绍一个人,竟然与董阳孜建议
的对象不谋而合。
问:贵人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上帝不断给予试炼
曹瑞原:我觉得很奇妙,上帝真的在做工,两个人不约而同跟我提到可以找和硕董事长童
子贤,并表明可以帮我连系。隔天早上,童子贤就传了一封短信。他听说我在筹资上有困
难,并表示他很喜欢十年前我拍的《孤恋花》,所以他说:“我们见个面吧!”
我觉得上帝一直在试炼我,因为我跟童子贤见面那一天,他突然又说不能来,因交通大堵
塞。可是那一刻我的心情是非常平静的,没有那种焦躁,或是说想要打电话给他。
问:因为您觉得您不是靠他,而是倚靠上帝?
曹瑞原:对。我要说,其实一切都在上帝。就算我已经跟童子贤约了时间要碰面,那时上
帝都还在试炼我。童子贤的秘书突然说他不能来,我觉得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那就如此
吧!很讶异,我那时候的平静,有一种非常平安的感觉,没有任何的激动。可是当我走出
预定相约地方的时候,他竟然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问:所以这个转折是要看你有没有信心。
曹瑞原:没错,真的是如此,很奇妙。
问:后来他投资了很多钱?
曹瑞原:对。我们就在旁边的会客室坐下来聊,然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同意这整个投资
,而我从文化部已拿到六千万补助。…
问:等于后面几乎一亿两千万由童子贤支付?
曹瑞原:对。
问:那他赚了钱没?
曹瑞原:我相信目前没有,要回收应该要很长的时间。
问:至少他没看错人。
曹瑞原:嗯,我会更尽全力, 觉得应该惜福。虽然在这个拍摄过程非常痛苦,也曾经几
度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可是因为童子贤,我觉得应该惜福。如果没有他,现在的我不晓
得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惨况。
问:您用1.8 亿来拍《一把青》拍了4 年。那您觉得这部戯为什么会让您付出生命的代价
去投入拍摄。不管是从经费、你的背景,一个本省人要拍一个外省人的片子,再加上这个
制作这么大。这么大的代价,您认为这部戏对现代人的启示是什么?对当代的台湾人您希
望它带出一个什么样的信息?
历史给时代的启示
曹瑞原:就这整个片子, 我觉得它就是反映一个世代。这个世代影响了台湾太剧烈、太
巨大,甚至于影响到今天。可是那样一个世代它已经凋零了。
问:被遗忘了。
曹瑞原:对。下一个世代已经起来,而完全摆脱那个世代的影响。在这以前,台湾所有的
世代都被那个时代所影响, 可是台湾势必会产生新的灵魂及新的精神。我觉得是一个非
常关键的时期。
我在想,如果人没有了记忆,就不会有情感。若我们对这片生长的土地没有任何记忆,你
就不会对它有情感,因为你可以随时离开。
问:而且也没有厚度。
曹瑞原:对。就像一个手表我戴很久了,我会很喜欢它,因为我跟它相处了一个很长的过
程。其实记忆也是如此,你对这块土地要有一些记忆。这是第一个信息。第二,我真的很
希望大家可以用爱去接受,并包容一切。
问:跨越统与独。
曹瑞原:对。因为我们只有站在一起、靠在一起,才会形成力量。这个片子不是本省人的
片子,也不是外省人的片子,这个片子是“我们”的片子。
问:您说这些话,会不会造成很多人的误解和批评?
曹瑞原:会有一些比较激烈的批评。但我觉得如果这样的东西我们没有办法跨出去的话,
我们永远找不到那个春天的,难道有人会希望在寒冬中度过所有的日子吗?我只希望用这
部戏让更多的人去了解那个世代、那些人所经历的浪涛与颠簸。
当我拍完这部戏之后,我希望下部片是关于台湾的二二八。
《一把青》的补助争议
曹瑞原:我刚拍《一把青》时确实有一些声音,很多网友质疑这是国民党资助的片子,还
有人是说为什么要去拍旧时代的东西。可是我很坚定,这就是在讲我们台湾的故事,透过
这样的互相与了解才能走过一切。
问:当初,是您用这个片子申请文化部的补助,还是文化部提供补助,希望您拍这样的题
材?
曹瑞原:是我自己申请的。开始在筹备的时候,刚好是蓝、绿营总统选举,很多人以为这
部戏可能是蓝的,但我觉得好无聊。
问:台湾人都要贴标签、看颜色。
曹瑞原:对。后来这个片子拍完,我的facebook 上说,我的下个最大期望就是交给上帝
, 希望祂能成就我拍228 的故事。结果我的《一把青》铁粉就跳出来骂,说你干嘛拍228
?所以, 我觉得这个就是台湾的问题,太狭隘了。
我深信,政治做不到的,文化艺术一定做得到。如果上帝真的让我把228 拍完成,大家可
以在这里看到很多的故事、很多动人的东西。
问:作为一个本省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或生活背景, 让您对于外省人的故事或
这一类的情节,有这么大的兴趣与好奇?
生命中的冲击
曹瑞原:当然有一些生命上的片段与冲击吧!我小时候住在国小宿舍里,由于妈妈是老师
,那个宿舍很多人都不愿意住,因为会漏水,晚上还有猫追着老鼠在天花板跑来跑去,在
那时候, 有一个外省籍的男老师进来住在我们家隔壁,那时候我才五、六岁,都还没上
小学。
有一天,这个老师竟然自杀了。小时候我很喜欢他,他也会带一些水饺,端过来给我们吃
。这个老师自杀后,他的脚踏车变成学校公有财产的交通工具,而电视机也变成老师中午
收看布袋戏的娱乐器材。
我长大后,开始去想这种事, 觉得那是很大、很激烈的孤独与思乡的寂寞。他从大陆到
台湾,完全无依无靠的生命,那种寂寞感,让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时代的悲剧
当我进入影视行业,有一次要拍台湾公路史的纪录片。我看到东西横断公路的开凿过程,
也看到从大陆过来的那一些人,他们拿着榔头敲著山壁, 我觉得他的生命跟我一样,
那时候我大约20 几岁,那样子的青春跟他们有很剧烈的不一样。
于是,我的心里产生一种悲悯情愫,其实当时我的家庭也有痛苦。譬如说,我的叔叔在我
念大学的时候,告诉我的家族史,那是个很大的苦痛,但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问:其实那段时期本省人跟外省人都有其悲哀。
曹瑞原:对。我祖父是因为三七五减租、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导致家里田产完全化为乌有
。
问:被没收了?
曹瑞原:对,都被没收了, 而且换来的完全是废纸,就是股票。所以我的祖父和曾祖父
都是因为这样,整个家族就走向没落。当然我的叔伯辈,他们都是非常绿的。可是我真的
希望我的工作、我的职业可以去化解蓝绿对抗的时代悲剧。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历史命运造成的,也不能把外省人化约成国民党政府。我想政治是非常
复杂的,可是你不能把它化约成本省人或外省人。
人心都是一样
问:不过,也有很多人会怀疑您是一个本省的孩子,如何能理解外省人的国族仇恨及历史
哀愁呢?您怎么样融入到外省人的情境中,您在拍摄《一把青》的时候,有没有一些您觉
得力不从心的地方?会不会觉得有隔膜?
曹瑞原:不会,就像那时候我拍白先勇的《孽子》,我也很担心我不是同志,我怎么去拍
这样的议题。
然后我做了很多调查,那时候我也带着演员去很多同志聚集的酒吧观察,几天之后我们就
坐下来问演员这几天有没有收获? 然后这些演员都说他们觉得怎么样。
轮到我的时候,其实我一点收获都没有,就是因为我没有收获,我才敢拍、觉得我可以拍
。
我发现,其实人心都一样。人在爱情里头都一样有那种爱恨情仇和焦虑,没有同性异性之
分。我相信,外省人的生命与本省人的生命,这种人性的寂寞与仇恨,其实都是一样的。
对于外省家庭的生活样式、氛围,小时候我的一些玩伴就是外省家庭的小孩,常常会到他
的家,然后闻到他家飘出来的食物香味。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葱油饼的味道。原来在我
的成长过程中,存有这样子的经验。
台湾醒报
【曹瑞原谈《一把青》 找回台湾的故事(上) (20161012 醒报人物现场-曹瑞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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