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志版
http://thebalticnations2013.blogspot.tw/2016/10/touch-of-green.html
一把青是一出悲剧。只是，认真回想剧中主要角色，到还真想不出哪个令人咬牙切齿的大
反派。保防官只是爪牙，那些真正的大反派、那些发动战争的魔头、那些政治清算的奸人
一个镜头也没有。也许他们躲了起来，掐住了命运女神的脖子，逼着她用最童贞的语调，
讲出最沧桑的故事。
墨婷，就是那个说书人，说的是仁爱东村的空军和太太们的故事。
叔叔阿姨们都喜欢牵着墨婷的手。空军的手很烫，像岩浆，因为满腔热血。少女齐邦媛就
算隔着厚重的军大衣，都能听见张大飞的心跳像鼓声。太太们的手软软腻腻、白白细细的
，摊开还有蜿蜒曲折的感情线。每个人牵起墨婷的那一刻，都没防备命运女神竟用如此安
静的姿态降临，并在松开手的那一刻，用五一得三的数学神逻辑将一生的判词批了也递了
出去。
判词各有不同，但尽是悲剧。数学，从来就算不出命运。也难怪，空军不信命也不拜神佛
。顶多就像大队长江伟成一样，将阵亡的弟兄名单带在身边，由那些英灵带着他们飞向远
方。在那个汽车不普及的年代，能飞上天、保家卫国根本不是凡夫俗子能想像的。空军英
挺帅气，一如他们的飞机。郭轸，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子。他投笔从戎、成绩斐然。烽火连
天，他玩世不恭、置生死于度外，遗书从没认真写过，纸条倒是四处留。而捡到纸条找来
的朱青，只能算她倒楣了。朱青陪着郭轸做了时代的儿女，成了郭轸的导航塔，引领着他
回家。然而，没料到的是，就在朱青牵起小墨婷的那一刻起，她就沾上了村子的气，而在
她替小白揭开恶耗时，也仿佛预示了郭轸的结局。
南京一别，春风远矣。终其一生，朱青再也没见过郭轸。就像大多数的飞行员一样，郭轸
最后燃烧了自己、血洒白云，像烟花。那一秒钟的璀璨，大概只有相机能捕捉到了。那一
秒，郭轸在天上飞；那一秒，朱青还在地上等著。但最后那一秒，郭轸却只凝结成一张黑
白照。在天寒地冻的东北，郭轸烧的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但他却永恒了。就像徐志摩、
戴安娜王妃及玛丽莲梦露一样，他永远不会变老、变丑、变心、变节，更不会生病潦倒。
这个在太平日子里成天闯祸的小子，在乱世里成了永恒的英雄，而剩下的，就是其他人的
事了。
一九四九年，民国三十八年，郭轸和十一大队所有阵亡弟兄们再也不会降落了，但时代的
巨流河却仍滚滚向东流。那一年，他们的导航塔，也就是那些引导空军们回家的女眷们随
著命运女神带走了家当、也带走了中华民国，一路往东南撤退，最后落脚台湾。
罪与罚
如果命运的定律是罪与罚，那么十一大队滥杀无辜的报应在郭轸身上就是让他从民族英雄
变成人民战犯曝尸东北。对大队长及副队长的报应则罪加一等，落地后在台湾苟活偷生。
小邵背负出卖长官的骂名，遭撤职，还承受了通常是空军女眷才有的痛──眼睁睁送走自
己所爱的人而无能为力。大队长呢？他又病又穷，寄人篱下、潦倒一生。
“我会尽量活久一点，折磨也会长一些。”圣经形容的地狱，有无尽烈火燃烧，像坠机。
不过骁勇善战如江伟成是不会害怕的。唯有活着，飞行员才能赎罪。
只是如果真有因果，那么空军女眷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遭到命运如此捉弄？郭轸的
遗书写对了，痛入骨髓、魂飞魄散，但主词错了，不是他，是朱青。有一部份的朱青在东
北死了，只是还有知觉。很多人说朱青因为生离死别太痛，所以自我放弃。但在我眼中，
她只是另一个汪影。带着孩子逃难的汪影，原本有机会留在学校安稳的教书、交接给小顾
，但她拒绝了，即便下场是流落风尘。世代差异，在那个时代就有了。汪影和朱青一样，
之所以愿意将青春锁在牢房般的空军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活着，是因为爱。但当爱人化
为尘土，何必扛着贞洁与责任的大牌坊继续留在那个伤心地？
“有时我真的好想念郭轸。”在郭轸死后，朱青第一次泪眼汪汪说出心底话，竟是在酒吧
里和昔日死对头汪影相认相拥时。酒吧有学姊、有空军还能跳舞，比起早已物世人非的空
军村，比起阶级分明、小太太老是被师娘管教的空军村，酒吧里更能自在汲取往日的美好
。
朱青和汪影是倔强的新时代女性，而芊仪和小周却是传统的良家妇女，一个母仪天下、一
个相夫教子。与其说相信爱情，不如说她们相信宿命。丈夫死了，擦干眼泪，烧烧纸钱，
逢年过节到他的墓前说说话。未来的日子，就照着丈夫的遗言接受弟兄交接。不过无论是
芊仪、小周还是朱青、汪影，她们的坚韧都更胜其丈夫。记得在瑞典有堂性别政治学的课
，老师提到性别刻板印象中总觉得女性是那个柔弱且需要被拯救的对象。对着班上的男同
学，老师问：“你们家中，有经历二战的奶奶吗？她们是不是比你强多了？需要你拯救吗
？”语毕全班都笑了。
私与无私
师娘和小周那一辈的女人除了顺命，也服膺权威，所以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她们选择
明哲保身。其实整出戏里，人性的自私与无私被演绎得淋漓尽致。白色恐怖阴霾下，芊仪
自己坐牢无所谓，但想到伟成所以决定卖了朱青。小周同样为了丈夫和孩子，提防起自己
的好姊妹。但当伟成自缢，芊仪则是选择自首做共匪，换朱青自由。人非圣贤，爱有等差
，所以人会自私，但人性本善，有情有义，所以无私。飞机掉下来时，所有太太都希望死
的是别人的丈夫。就连那些为了国家命也不要的空军，也有私心的时候。例如郭轸自己如
何都无所谓，但想到和朱青的前途，便不想帮小邵背黑锅。
“咱俩窝囊，但女儿有出息啊！”面对墨婷上书总统被绑架，小邵竟有如此评论！世态炎
凉，不久前才因为抹红伟成保住自己的小邵，听着伟成大喊自己不是共匪，想必也十分煎
熬。
平凡日子里的荒谬
在台湾，终于盼到了太平的日子，但苦日子却还没到头。随时都有心理准备要帮丈夫收尸
的芊仪，大概作梦都没想到场景是在家里。以为自己已经哀莫大于心死的朱青，大概也没
料到最后自己还被姊姊卖了成了匪谍。小顾呢？他成了十一大队第一个从美国受训风光归
国的飞行员，但大家只记得郭轸。江伟成在他失事后，奋不顾身将他救出，只为向郭轸赎
罪。心上人朱青呢？小顾和汪影，大概是唯二面对朱青的转变没有生气的人。
“如果学长还在……”面对眼前妖媚动人的朱青，听着她的遭遇，小顾痛心疾首。小顾明
白，他心心念念的交接是不可能的，只用他独特的温柔，与朱青也与汪影，相濡以沫。小
顾出场时就不像个英雄，死时也不悲壮，只透过断断续续的无线电，像所有十一大队的空
军一样牺牲了自己，换到了师娘的自由，和朱青的美国梦。
“谢谢你，小顾。”朱青大概能快意余生了吧？或许，他真的完成交接了。
在旧机场，跟着小顾，墨婷跳了第一支舞。而小顾，也是十一大队里她所牵过的最后一位
飞行员，则在与命运女神的共舞后出了最后一次任务。跳完第一支舞，墨婷从少女成了女
人，当了老师，爱上了飞行员，结婚、生子，仿佛上一代未完成的，有了续集。
一把青却到这里完结，没有续集。无妨，这本来就是段不用暴雷就知道结局的故事。我们
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攻大陆始终没有成功，倒是台湾的影剧产业像老空军一样，不
是冒着被米格机击落的危险投奔对岸、就是凋零了。六十几年来，中共从没放弃统战，差
一点，导演就得为了筹措经费，把朱青改造成进步青年。幸好最后，导演守住了，所以本
剧才如此精彩──追剧时，白天心悬在天上，夜半做梦梦见燃烧的机骸。也因为导演守住
了，所以本剧才能如此原汁原味呈现这些旧时王谢堂前燕的颠沛流离。
二零一六年，民国一百零五年，十月十日，也就是一把青成为金钟最大赢家的隔两日，是
双十国庆。总统府前，凯达格兰大道上，男人依旧在天上飞，而地上望着的，是中华民国
第一任女总统。总统在台上说了什么我不记得，我只记得那天一如气象报告所说的微雨、
微冷。街上如往年一般，全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而我也记得，那天夜里，大稻埕、淡水
河畔，没有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