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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载着怀旧气氛的相思李舍茶馆里,他脸上绽著笑意,一抹夏日斜阳透进落地窗,在他身
后形成氤氲光景。他来这总点蓝梅果茶,相思李舍用的茶叶是顶极的东方美人,茶叶本身
蕴含着淡淡的果香。同行的人说他前不久感冒,是否该喝热的?他笑着说自己感冒好了,
他要点冰的,夏天嘛。
当同行的人问起他与昆曲的渊源,正在喝水的他顿时神采飞扬。从他向来触动人心的文字
中很难想像如今他神情的活泼样貌,原以为怀着悲悯眼光描写社会底层小人物苦难的他,
会是比常人多一分沧桑。
像是回忆近在眼前的往事般,他说第一次看昆曲是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那是抗战胜利后的
第二年梅兰芳回国首次公演。当时年纪小并不懂戏,但《游园惊梦》中〈皂罗袍〉的曲调
美得令他难以忘怀,深深印在记忆中,悄悄埋下和昆曲结缘的种子。
第二次再看昆曲,已经又过了四十年。一九八七年他重返上海,正巧赶上“上昆”演出《
长生殿》的最后一场。当时由蔡正仁、华文漪分饰唐明皇和杨贵妃,散戏后,他仍痴痴不
舍离开。除了表演精彩动人外,最令他激动的是文化的复苏--中国精美雅致的传统戏剧
艺术“昆曲”遭罹文革浩劫后还能在舞台上绽放光芒,让人感叹文化力量的深远。像这样
的文化势必得好好传承下去的。他意犹未尽跑到后台向剧团请教,越谈越起劲,于是临时
起意自己作个小东请大家吃饭喝酒。那时在上海要找个吃饭的地方不容易,想去的饭馆都
客满了。最后剧团因为认识上海越剧院的经理,于是能在“越友酒家”安排一桌筵席。但
那其实是他的老家“白公馆”。团员们都知道,深怕他去了触景生情。但他本人倒是不介
怀,反而觉得有趣,装作以为他们不知道。近四十年没回来,首次回来请客居然是请在自
己老家,吃饭的地方刚好是他小时候常玩耍逗留的一间小厅,简直人生如戏,像他笔下的
小说〈游园惊梦〉一样。
同年他也去了南京,睽违四十年的故都。由于久闻江苏昆剧团张继青女士的美名,特别托
人去向她说情,希望能看她演出一场。演出当晚他和南京大学的两位戏剧前辈一同前往,
他们热烈谈论著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衰存亡。没想到张继青当晚演的戏码是《游园惊梦》,
在张继青已臻炉火纯青的表演艺术之外,更令人感叹的是人生境遇的无常。他固然沉醉在
张继青出神入化的演出中,跟着家人从重庆飞往南京的记忆也缓缓苏醒--那时抗战胜利
,劫后余生的六朝金粉处处荡漾著喜悦,儿时的他也忍不住受到感染……台上张继青扮演
的杜丽娘正巧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离开南京前他特别宴请了南大的几位教授和张继青,并请南大帮忙代办张罗,好巧不巧他
们选中位于南京东郊梅岭林园路上的“美龄宫”。“美龄宫”当年是蒋夫人别墅,现在对
外开放营业。在宴席间他只感四周环境的熟悉,突然惊觉这里他来过,如今是旧地重游。
孩提时,蒋夫人宋美龄曾在这举办圣诞节派对,他和母亲、四哥一同赴宴,美龄宫的客厅
挤满了大人和小孩,充斥着节日的欢愉,热闹非凡。他现今在席间一边和南大教授们敬酒
,一边遥想这段往事,深感时空的错乱。蒋夫人的卧室至今仍没什么变动,但一切已是今
非昔比、物是人非,空荡著的别墅静悄悄地难掩寂寥。
*
二○○○年他在美国圣芭芭拉的居所感到胸口烦闷,猛然联想到他家族的心脏病史(他父
亲白崇禧因心脏病发猝逝),他在住所附近的小斜坡道上蹲下来静静不动了七分钟后才舒
缓过来,随后立刻播打电话挂号,预约明天去医院检查。但首次的检查过程并不顺利,会
诊的主治医生没把他的情况当成一回事,只开了药就把他打发走了。但时隔没多久他又于
自家后花园再度发作,这次他不敢轻忽耽搁,立即挂急诊叫救护车,急诊处的医生看诊后
没多久立刻帮他安排住院开刀。他轻轻淡淡地说,要不是遇到这位医生他早不在这了,上
天留他一命必然是他在人世尚有未竟之业。于是他起心动念要完成一直念兹在兹的昆曲复
兴,和撰写父亲白崇禧的传记。
由于昆曲自古以来都是师徒制,他首要挑战就是把以前的老师傅都找来,请年轻演员向他
们拜师,用最传统的中国古礼。偏偏这些老师傅都不再收徒了,他费了几番苦心好不容易
才说服他们。
他带着他的青春版《牡丹亭》跑遍全世界,从中、港、台、澳门、美国西岸到法国巴黎…
…巡演了两百场,引起热烈回响。他说有一次他们到北京大学去演出,戏散后学生们仍不
肯离去,数百名学生都想再见他一面,和他握手。有一位北大学生对他说:“白老师,谢
谢你让我们看见这么美的传统,谢谢你把美带来这!”此时他装出得意的神情,向现场在
座的我们说,就是等他们跟他说这一句话。
昆曲之美揉合了音乐、舞蹈、文学、戏剧这四种形式,是一门非常精美高雅的艺术。昆曲
是最能展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以最素朴的舞台表现出
最繁复的情感意象。为了让现代的观众能快速浸淫在昆曲之美中,他制作了青春版《牡丹
亭》,保留原始文本的情感精神,经过适当的改变和整理,提高现代观众对昆曲的可接受
性,并在传统之上创立新的艺术格局,例如添入董阳孜老师的笔墨为景,让书法和昆曲的
华美词藻、水袖舞蹈、优美旋律形成完美的结合,更显意境深远悠长。
每次演出后,他必定召开检讨会议,团员们都戏称他比独裁者还要独裁,任何事都能拿来
挑剔。他笑着说:“我可以包容世间任何事,但艺术不行,我自己对艺术的要求与坚持是
不容妥协的!”
他喝了口茶,谈起自己在昆曲发源地苏州遭遇的困境,当地政府对这门传统艺术并没有多
少兴趣,也未表示强烈的支持意愿。他四处奔走、募款、演讲,他说现代的中国人心灵上
总难免有一种失落感,毕竟历经文革浩劫,许多美好的传统文化都被硬生生连根拔起。而
昆曲是其中一种,他认为应该使它的艺术生命延续下去,让旧时代的美好文化能在新时代
里渐渐复苏。他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唤醒大家对文化的保护意识和爱惜心,毕竟这是人
类文明最重要的资产。
……他接着讲关于返乡的记忆,包括他对桂林米粉的爱好,他宣称一次都可吃下五斤之多
。每次回到桂林,三餐都吃米粉,或许那是一种填不饱的乡愁所致。连在他的小说〈花桥
荣记〉中都有不少关于桂林米粉的掌故。他谈起母亲和姐姐,神色流转中满溢着爱怜之情
。他说母亲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只要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任何人都劝阻不了她。譬
如说他们夫妇刚结缡第二年,北伐开始,母亲跟随父亲由南至北,某天母亲在上海听到父
亲在南京阵亡的错误消息,火速拉着他表哥开车赶往南京,途中遇乱兵围车、爬战壕冲过
封锁线,父亲见到母亲后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简直巾帼不让须眉!
他小时候和他的三姐特别亲,他说三姐是他们家中的天使,即便后来她患了精神分裂症,
也仍然本性善良,怀有菩萨慈悲心肠。她的病是他们最深沉的痛,也是最甜蜜的负荷……
最后,他说自己写作是希望将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变成文字;借由昆曲表达出人类心
灵中感受到的,说不出的美。
他是永远怀抱着悲悯眼光怜看世间的白先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