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2012065004.aspx
彼时那会儿的温柔乡 娓娓道来的酒家菜【文化+】
最新更新:2020/12/06 12:52
https://i.imgur.com/AFfvOXG.jpg
杯觥交错间的美味,染著历史风尘,那些属于这座岛的料理
文:陈凯棠/摄影:王飞华、吴家升、徐肇昌/影音:洪凰钧、黄大维、赖麒元、蔡明珊
台湾是一个移民社会,400年历史中有许多外来族群,每段时期踏上这座岛屿的人们,都带
来了一些他们本来的颜色,从而渐渐拼贴出台湾现在的面貌。
人类社会可从很多不同切面观察,音乐电影、社会运动、政治取向……,都能展现一个社
会的族群背景,饮食更是一个特别的切面,毕竟要活就要吃,要怎么吃、吃什么,总不能
随随便便,不同的饮食习惯、食材、调理方式,造就了现在这座以美食闻名的岛屿。
酒家菜,台湾料理中时常听见,不用过多解释,顾名思义也知哪儿吃得到。上了酒家要喝
酒,喝酒得配着小点过口,举世皆然,酒家菜还不就那些下酒菜?但若如此想像,就小觑
了已在这土地上发展了近百年的饮酒美食文化。酒家到底是什么?都是些什么酒、什么菜
?陈年往事与陈年好酒一样,得细品,得从遥远的彼时说起。
酒家菜 战后时空的特定产物
常有人提到酒家菜,都认为它就是台菜代表,但研究了10多年台湾料理的中研院学者曾品
沧,摇了摇头,“把酒家菜当作台湾菜代表,有点限缩了台湾菜的想像。”
酒家菜蓬勃发展,其实是在战后,“尤其是战后初期,它是在一个特定的时空所产生的菜
肴,是特别的时空、特定的环境下所塑造的一个业态、一种经营方式。”曾品沧说,酒家
菜确实为了配合酒客,菜式较简单,不复杂,可是它从何简化而来,很值得玩味。
https://i.imgur.com/JlGM7Qx.jpg
曾品沧研究饮食文化数十年,他说台湾料理的历史其实很长。(摄影:王飞华)
时空回到二十世纪初期,台湾正由日本统治,“会有所谓‘台湾料理’,是因为日本人来
到台湾,在台湾吃到的、跟在日本吃到的不一样。”曾品沧比划著,当时日本人称这样的
殖民地料理为“台湾料理”,为的是要与中国料理、日本料理区别,也让当时台湾身为殖
民地的异国感更加浓厚。
大正12年(1923年),日本裕仁皇太子到台湾展开“行启之旅”,他就是日后登基的昭和
天皇。皇太子出远门到殖民地,当时的总督田健治郎自然得备好宴席恭迎,那个时空下,
如西方一般打造现代化城市比什么都重要,西式宴席自然是正式宴席的首选,但是为了让
皇太子体验台湾味,当时特别准备了一套“台湾料理宴席”给皇太子享用。
熟稔台湾饮食文化的师大台文系副教授陈玉箴,她在《“台湾菜”的文化史》中,考据了
当时裕仁皇太子享用的菜单,“这些佳肴囊括燕窝、鸽蛋、火鸡、鱼翅、螃蟹、白木耳、
鳖、海参等价昂食材,乍看与今日吃喜酒的菜色有些相似。”此一盛宴共分上、下半席12
道菜,当年皇太子的烹调担当,就是由台北著名的“江山楼”与“东荟芳”挑选。
裕仁皇太子访台时的台湾料理宴席菜单:
https://i.imgur.com/aIvRkLt.jpg
图表来源:陈玉箴《“台湾菜”的文化史》
“那时候有很多间酒楼,那些酒楼的菜色其实非常多样,他们的菜色跟当时中国大陆的区
别性不大,师傅大概都是福建、泉州和厦门来的,所以那时的菜还有点中国的样子。”曾
品沧说,这些餐厅当时要接待日本人,所以还是要适应日本人的口味,因此纵使是中国厨
师,久了习惯也渐渐地变,“慢慢地就变得跟中国不太一样。”
但日本人还是喜爱日本料理,来吃台湾料理就是尝鲜,为了留住客人,酒楼经营者必须广
招人才,不断推陈出新,广纳中国各地菜系以及台湾本地特色。曾品沧以江山楼为例,“
当时江山楼出了一本菜单,里面就有192道菜。”另一间与江山楼齐名的蓬莱阁,也出了一
本食谱,“里面有1156道菜,很惊人,广东式的、福建式的、四川式的,或是潮州菜,都
包括在内。”
https://i.imgur.com/bHX6DCx.jpg
日治时期“蓬莱阁”与“江山楼”齐名,都是相当重要的台湾料理酒楼。(摄影:吴家升
)
酒楼追求菜式精致、料理精髓,希望借由登峰造极留住客人,“酒楼没落之后,才慢慢转
变为酒家,但那是全然不同的风景。”曾品沧推了推桌上的《台湾菜蓬莱百味》,他说那
是台菜老师傅黄德兴的口述历史,从酒楼到酒家的台菜变化,都在那本书里了。
陪酒女出现,遥想当年维特风光
“最早的一间酒家叫‘维特’,是1931年的时候,有一个叫杨承基的人在大稻埕开的,他
是画家杨三郎的哥哥。”曾品沧说,那是当时最早以酒家模式经营的餐馆,“他其实原来
是要做一个西洋料理,就是当时的吃茶店,可是生意不好。”当时“维特”里的一个经理
、一个头手(厨师),为了让生意好转,就开始改造经营风格,“把日本以前那种‘咖啡
馆’引进来。”曾品沧解释说,以前日本的咖啡馆,是有女性陪喝咖啡、陪喝酒的文化,
“他们把它融入到‘维特’,以女性陪酒为主,就变成台湾第一间酒家,做得很成功,生
意变得很好。”
那个年代男性地位高,有女性陪侍在侧喝酒吃饭,当然快活,所以酒家的营业模式,越来
越多店学习,直到二战结束,当时最热闹的大稻埕街区,酒家林立,“东云阁、黑美人、
五月花、美人座、月世界、白玉楼、满翠楼、杏花阁、孔雀、百合啦,都是当时很有名的
酒家,可见当时有多流行。”可是为什么会流行?为什么原来的那些酒楼都不见了?曾品
沧顿了顿,“主要跟战争结束有关。”
战争结束,日本人走了,中国人很多都到台湾,当然也有人开餐厅,提供非常正统的中国
料理,酒楼那种有点台式、又有点日式、还有点中式的餐馆,就居于弱势。“换了一批执
政者,日本人之前吃台湾料理,是有点把它当异国料理享受,可是当中国官员来台湾,开
始觉得台湾料理不够正统,不够中式。”因此酒楼生意变得很差。曾品沧说,国民党来台
推行勤俭建国,限制消费,要办宴席要缴高额税赋,很多酒楼因此撑不下去,关门大吉。
当时国民政府虽不允许明目张胆的性交易,可是只要议会一开议,官员和议员还是会需要
应酬,有女侍作陪的酒家,就成了最好场所。“而且有女侍陪酒的酒家,可以跟客户收更
多的钱来缴税,反而更好活下来。”曾品沧说,时代交替,饮食应酬文化也跟着转变,整
个变化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https://i.imgur.com/KaF2nCI.jpg
曾品沧说当时的酒家菜都是半席,主要在喝酒,不在吃菜。(摄影:王飞华)
“酒家的重点就不是在吃菜了,吃宴席变成是次要的,女性陪酒才是最为重要的。”曾品
沧笑得有点暧昧,毕竟当时餐厅要缴高额税负,酒家收入主要是酒和女人,客人也都是吃
饱了才来喝酒,多重原因下,食材开始缩减,酒家菜慢慢简化。
“如果正式宴会是全席,大概都是12道菜;但现在变成主要是喝酒,吃不是最重要,那就
变成半席就好了。”曾品沧翻着笔记,说当时订半席还可以抵低消,不用付房间、包厢钱
,业者客人都开心。
半席有什么东西呢?“最重要的就是一锅汤、四个热炒,一锅汤等于是两样菜,加上热炒
就是六样菜,热炒都是烤的啦、炸的啦。”曾品沧说毕竟要下酒,快速、重口的食物是酒
客最爱。“锅就变成一个螺肉罐头打开,把一些干鱿鱼、蒜放进去,一锅汤就出来了,就
是鱿鱼螺肉蒜;还有鸡仔瓜锅也是,那时很流行日光牌的花瓜罐头,打开倒进去跟鸡肉一
起煮,就是一锅汤了。”
来去北投 少点拘束多点服务
但酒家的兴盛是如何从大稻埕到北投?《台湾菜的蓬莱百味》书中主人翁黄德兴,最早就
在日治时期著名的“蓬莱阁”学艺,他一路看着酒楼没落、酒家兴起,然后从台北搬迁至
北投,书中他回忆著,早期北投本来多是旅社,给观光客泡温泉、住宿,旅社本来就有厨
师,能给客人做点清粥小菜什么的,但后来旅社生意不好,也开始转型成陪酒场所。
黄德兴的记忆中,“北投特殊的娱乐业生态,是众人淘金的好地方,引来不少台北来的经
营者,许多原来在台北经营酒家的业者转移阵地到北投,藉著旅社名目经营酒家,”不但
租金比台北便宜,只要每个月固定向税捐稽征处、管区警局奉上红包,打好关系,就能稳
当做生意。”曾品沧也解释,在1960、70年代,许多本地果农都要招待日本商人,开始会
带日本人到北投去,洗温泉、性交易是基本,吃饭、娱乐,各种情色表演在北投都很兴盛
,“跟台北不太一样,当时台北会有拘束,在城里顶多陪陪酒,在北投就会比较多一些额
外的服务。”
多元的娱乐服务,菜色就更要快速、下酒、能吃饱,黄德兴的记忆中,他当时在北投也经
营酒家,并且兼卖各种食材,应着这些食材开发出很多料理,书中他也提到,“我研究肉
鸡可应用的部分像鸡心、鸡腰子、鸡胗这种内脏做料理,以前这些大家并不要,都送往军
队当伙食。”他就靠着人脉,转卖生鲜内脏给酒家饭店,并且教师傅用内脏做热炒;他也
改良鱿鱼螺肉蒜锅,“先将咸菜、番茄、芹菜、大蒜炒过作锅底,再加上北韩走私进口的
螺肉罐头、韩国鱿鱼、猪小排、猪肚,就成了鱿鱼螺肉蒜锅,非常受到欢迎这些材料
我随时准备着几十份,只等客人一来,炭火烧红夹入火锅,马上就可以上桌。”
黄德兴回忆里还有许多道菜,像是番茄排骨肉酱锅,用广达香肉酱罐头下去煮;他也改良
“烤”的料理,以“焗”的方式呈现,像是盐焗鸡、焗虾这些料理,都是快速、方便又好
吃的。
https://i.imgur.com/sWqRSDM.jpg
当时的酒家翻新菜式,讲求快速、美味,图为肚包鸡锅。(图片提供:金蓬莱遵古台菜)
传说菜肴 简化没落终成回忆
但北投的酒家文化,兴盛的也就是那一时,黑白利益、情色陪酒的问题,让这座因酒家而
兴的城镇,也因酒家而没落。曾品沧说,废娼妓后北投的酒家经营不易,且菜色因为钱赚
得少、越来越简化,业者从快速的情色服务、陪酒文化赚到了快钱,却不愿思辨,加速了
酒家的没落。
黄德兴在书中回忆,“虽然北投曾风光一时,但以长远眼光来看,仍注定走向失败。一方
面是政府多次宣告废娼,经营者一向知道风声,因此不愿花钱修缮租来的店面,让店面变
得又黑又脏,许多国外观光客裹足不前,而废娼少了女人,自然也做不成寻芳客生意。”
但他也从另一个面向观察到,台湾经济一直在发展,到了1980年代后,台北市内各大饭店
相继成立,娱乐观光事业逐渐多元,远在北投的酒家,吸引力当然只能一直降低。
酒家菜因酒家而起,也因酒家消失,1980年代后,酒家不断减少,当年的酒家菜却在内行
酒客中传颂,让许多未曾经历那个年代,或早年并非达官显贵的人们向往不已,快速、重
口味又好吃的方便宴席,如今不复存在。
曾品沧说,会怀念酒家,其实也不尽然全是因为酒家菜,“毕竟那个时候,有音乐(那卡
西)可以听,有小姐可以抱,那个氛围,比一般我们纯粹去餐厅吃一顿,吃完就走了,更
迷人。”但纵使如此,他也说,现在去北投,想吃那套在靡靡之音中发展出来的料理,“
也不知道去哪一家餐厅吃。”
https://i.imgur.com/Qo8n6p0.jpg
酒家菜是北投曾经风光的一页。(图片提供:金蓬莱遵古台菜)
采访回程,同事在车上突然提到,台北酒店林立的中山区,有间被网红爆料出来的深夜巷
弄炸鸡店,许多网友都前往朝圣,他也很想吃吃看,听说现在只要到中山区酒店说要吃炸
鸡,酒店少爷、小姐都知道。
“但我们也不去酒店啊!”
这声叹,宛如听见当年不去酒家的人们,无法吃到酒家菜的那种落寞。
https://i.imgur.com/2RXSaMu.jpg
当年的酒家得有头面才进得去,许多人都只是闻其名、不知其味。图为北投当时知名酒家
吟松阁。(摄影:徐肇昌)
(本文出自文化+双周刊第73期“温柔乡里的台湾菜─彼时那会儿的温柔乡,娓娓道来的酒
家菜”,12/07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