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祈祷神给牠们一个国王来保护牠们,神给了牠们一根棍子。牠们再祈祷神给一个国
王,神给了牠们一只鹤,鹤把青蛙都吃掉了。故事完了。”
这不是童话,这是蔡明亮电影“郊游”中,小女孩李奕婕自己编的故事。小小故事,蕴含
了一个民主制度中,一切你必须知道的东西。
(本文含有电影“郊游”之剧情心得,请自行斟酌阅读。)
中文片名是“郊游”,英文的片名却翻译为“Stray dogs(流浪狗)”,如果光看李康生
在路口举牌替建商打广告、一家人在公厕洗澡、睡在工地,我们很容易把流浪的意象侷限
在“没房子住”这件事上,其实,英文的stray有着层次丰富的意义内涵,除了流浪之外
,迷失、走入歧途、失神、离群、离题等意思,都在这个字的射程范围之内。而郊游要描
写的,正是个没房子住的人、迷失的人、走入歧途的人、失神的人、离群的人、离题的人
。
就如同所有的社会问题一样,这个家庭本身的问题,在影片中都是用很隐晦、非直接的方
式展现,如果观者的敏感度不够,很容易就会漏掉。好比说小女生写功课造词,手就是打
、脚就是踢,暗示著这个家庭有家暴的情形,实际上有没有家暴、妈妈是不是因为家暴才
离家出走?我们不知道,但当小女孩从大卖场买了一棵高丽菜假装是妈妈陪在自己身边睡
觉,爸爸趁著孩子熟睡,戳瞎了高丽菜上的双眼、生吞活剥了“她”。他凶暴、他愤怒、
他难过、他疲惫、他绝望、他不甘、他软弱,他,好想她。
影帝李康生的情绪复杂到了这个层次,我们大概就得以直观到所谓“家”的情感本质:它
矛盾、它没道理,它分崩离析只差半步,但它始终就是能以一种畸型的样子继续存活。上
一秒爸爸才在滂沱大雨中带着儿女寻死,下一秒儿女们就一起庆祝爸爸生日。也就是在离
家、但暗暗监视著家人的妈妈把儿女从鬼门关救回自己住处后,妈妈和女儿低声说著些体
己话,此时镜头不是对着两人,而是游移在墙上严重斑驳的壁癌,那个光线、那个构图、
那个色调,大概可算是桶彤这辈子看过最华丽的壁癌吧。
我相信一个艺术家,一定能有本事将最破败的废墟描写得华丽无比,同样的,一定也有本
事将最华丽的文明描写得如同废墟。本片中出现了一座真正的废墟,远方不断传来的捷运
声告诉我们这仍是文明的都市,人将大卖场过期不要了的食品拿来此处喂养无家可归的流
浪狗,镜头还匆匆带到了废墟中蒋介石、李登辉两人的总统玉照委弃于地,暗示这座废墟
就是会挂领导人玉照的他码的失灵的政府。
最后一幕,蔡明亮招牌的长镜头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让我们凝视爸爸妈妈的决定,爸爸
选择了妈妈,妈妈则选择了再度转身离开。镜头转向,我们才发现,我们凝视著爸爸、爸
爸凝视著妈妈、妈妈则凝视著壁画,这壁画,堪称这整座政府废墟唯一完整的东西,画的
是一条河岸。爸爸拿来渡河的船一共出现过两次,一次搁浅在现实的岸边,另一次,则是
试图载着孩子自尽。
没有出口,就没有所谓出不出去,没有主题,离题就是主题的题。中文片名“郊游”这个
词,呼应了剧中提及的作文题目:老师要求一个没有家天天再外头流浪、混大卖场试吃的
孩子,以“郊游”为题,写一篇作文。而没有家,哪里都不算郊外,但也哪里都算郊外。
这是一个棒子与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