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一位作日漫研究的学术界前辈。她最近看到学生
找到的一篇阿推的访谈，刊载在1995年《High都市漫画休闲
志月刊》第四期。阿推总是宣称自己师承墨必斯，对日系漫
画多少有点轻视。他的编辑的谈话如下：
编辑：那么，根据你的游历经验，
能否分析一下美、日、欧道三个地方的漫画特色
与你个人的感受？
巴力入（阿推）：
美国和日本是通俗漫昼的大本营，是漫画比较受大众注
目的地方，欧洲则是创作者比较会在意的地方。因为全
世界的漫画市场流程，通常欧洲是创意的源头，然后美
国会把它拿来炒作成市场主流，之后日本再从美国人手
上拿去加以通俗化，以获取更大的市场收益，此时的欧
洲漫画就变成非主流了。
但今日情况也不只如此单纯‧有时被美日两国消化、稀
释后的通俗创意，也会逆流回欧洲而被重塑金身。比如
Jeof 和 Frank Miller合作的《HOT Boiled》，就是极
为明显的例子，乍看有点像美式的暴力英雄漫画，但细
观故事精髓和画面风格绝对是纯欧系血统。
https://www.amazon.com/Hard-Boiled-Frank-Miller/dp/1878574582
（此处杂志误植 Geof Darrow 的名字。）
这种发言看在日漫爱好者眼里大概算是引战，前辈平日对欧美漫
本就没有太大兴趣，看到第一段后大为光火，公开批了阿推一番。
（顺便引出了后续一些同好追查，发现阿推的作品入欧报导可能
是过度澎风。）
引用长辈意见：
“历史传承不是这样。是法国开始这种基本漫画分格法没错。
但之后，美国与法国一直使用这种文法，直到90年代吧。中
间改变得比较少，美国迪士尼大约从1930年代开始出版漫画，
超级英雄漫画是1939年左右，也就是二战时。而日本在1921
年引进了基本漫画文法后，在1946年手冢开发出新的漫画文
法，然后同时代的人接收、变化，产出了与基本漫画文法不
太一样的日本战后文法，而这文法在1960年代接受了剧画、
1970年代的少女漫画文法，逐渐变化出我们现在看到的文法
。所以历史传承不是这样……
”
“现代基本漫画文法是法国政治家、画家Rodolphe Töpffer以
分格、图文结合的方式绘制出作品。这种表现方式有别于单
幅的讽刺(漫)画，之后，慢慢发展出了均分格，以人物角色
说故事、对话用汽球框等表现手法。这个整体叫作现代基本
漫画文法。
之后，就我所知，法国、美国、意大利的漫画，大约都依照
著现代漫画基本文法。日本则在1946年手冢画出《新宝岛》
之前，用的都是现代基本漫画文法（虽然有少数的运镜、破
格的手法）。一般会说手冢的是“战后日本漫画文法”，是
从现代基本漫画文法中变形出来的文法。
当然，在1945～1960年代，手冢的“战后日本漫画文法”与
现代基本漫画文法，乃至剧画、三段式分格漫画等同时并存
于日本，大约到1980年代，才互相揉合分枝。
因此，现代基本漫画文法与“战后日本漫画文法”是不一样
的。
”
看她的意见，似乎是主张欧漫分别影响美、日后，就大家田无沟水
无流。在学到漫画基本文法后，美国自顾自去发展他们的超级英雄
，但基本文法到今日都没有改变。日本则是到了手冢后大为创新，
后来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战后漫画文法。
这个漫画文法定义可能是有什么学术上的意义，我们只是吃瓜的漫
画读者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但我认为虽然阿推过于简化了漫画史，
而且忽略1995年的漫画趋势已经不再是1955年。但他讲的漫画文化
大流向我是赞同，所以作了一些整理来回应。
想想字都打了，顺道也留一份在公开的地方。不过因为是讨论延申
出的随兴文字，有很多是为了简化所以不那么精确的讲法就请大家
指正时轻一点啦（像是 Graphic Novel 定义我就只是用个概念，
大家知道我意思就好，不要较真战定义XD）
以下引：
简化来说，廿世纪初期欧漫有很多表现形式都直接影响了美漫
文化起源（像当红的丁丁历险记），例如： Graphic Novel形式传
到美国直到现在都是主流出版方式之一，还有报纸漫画由政事讽刺
改变为的娱乐条漫，到了美国结合廉价科幻萌芽期出现了火星公主
（强卡特战记），之后直接换背景变成了Tarzan、Flash Gordan、
Shadow、Buck Rogers，最后才由 Buck Rogers 加上偷来的科幻短
篇点子抄出了1938的Superman，进而开启美漫大众文化时代。Comic
Stripe 到关键性的 Buck Rogers ，再引领科幻和冒险条漫风气最
后成为 Superman参考来源，虽然并不能说Rodolphe Töpffer直接
变成了Superman，但我认为这中间有历史传承是很客观的讲法。
日本这边，北泽乐天到田河水泡这期间都很明显是受到欧漫影
响，但如果现代漫画要从手冢才起算，先不提迪士尼对他的影响，
像他大量改编各小说情节的手段，以其脱离单兵作战文化，将画漫
画这件事团体化产线化的方式，也都是来自美国漫画发展出的作法。
我觉得阿推讲的影响是偏向文化面，所以我赞成由欧漫往美漫
再往日漫这个方向的说法（但那是讲古，在阿推那个年代也已经不
是进行式）。现在很多人推崇手冢时会提到的变格、跨格、破格、
对读者说话，或之后日漫表现杰出的效果线运用，欧美在报漫时期
就已经常用，之后日本漫画家用得更加嫺熟才发扬光大。这些技巧
我不确定可不可以用所谓的基本文法或战后文法来分？但扣掉这些
之外，我记得 Scott McCloud（一个蛮有趣的漫画家兼漫画分析师
，能将漫画技巧作成量化分析）有提出日漫最大影响是在手冢以前
，美日漫画几乎都是“观景窗”模式，之后日漫大力发展了“主观
视角”模式（中文版书不在手边所以确实用语我不确定），顺带兴
起了各式花式应用（像“用集中线表示感情”）。这个影响之后间
接回流到美国，也改变了美漫之后的创作表现。（欧漫则是自顾自
发展没在理你们）。这个原因大概就可以归功日本人说的“手冢贡
献是将电影分镜手法引入漫画”。不过我觉得阿推要讲的不是技法
这件事。
文化面的影响可不可以作优劣之分这很难定论，但我绝对同意
技法演进不一定跟表现优劣成正比，就像很多年后 Alan Moore 仍
然靠传统的定格漫画形式同时成为艺术表现和娱乐漫画标竿。
阿推的发言虽然从日漫喜好者角度去看会很不服气，但就整个
漫画发展史上来看他只是过于简化地描述史实而已。如果“历史传
承”“线性”这些名词在妳的研究领域有什么特别敏感的意义，那
我可以改用“文化输入／输出”来表达漫画基因的流动方向。只看
日本的话，或许文化改变只有战前战后之别，但这段期间的日本（
被迫）不是一个封闭国家，而世界环境一直都是文化强权会造成流
动，日本的漫画也不是突然自发式就改变了。
回到阿推说的“通常欧洲是创意的源头”，这显然大家都有共
识。欧洲将漫画形式和早期文化输入到了日本和美国之后，才各自
发展分道扬镳。
欧漫带来的报漫风格偏向成人，虽然幽默但有社会性，还不具
备儿童导向。欧州血统的日漫在手冢以前的方向也是这样，改变不
大，这种风格下虽然后来出现儿童漫画家，但成绩并不突出。手冢
也认为这是之前的儿童漫画家并没有去思考儿童适性造成的。
美漫初期也是这样，即使大力水手、白朗黛，一开始也不是专
为孩童制作的，贝蒂娃娃乍看是儿童卡通却充满了政治讽刺。直到
1920～1930年间，报漫发展开始与科幻结合，1938年超人诞生才开
启大众市场，短短十年间，超级英雄进入广播剧、进入动画、进入
真人影集和真人电影。另一方面，报纸漫也与电影文化结合，诞生
了佛莱雪兄弟工作室（Fleischer Studios） 和迪士尼动画产业，
所以阿推将“把漫画拿来炒作成市场主流”这件事归功给美国，客
观来说是没问题的。虽然美漫主要输入国是欧漫文化，但这时的美
漫和欧漫已经朝向不同方向发展了。
日漫公认是在手冢手上发生改变。但初期的手冢，作画技巧（
欧漫的效果线、美国卡通的大眼睛）承袭前人，作画风格（人物变
形卡通化）来自迪士尼，故事题材改编自科幻小说和美国文化（手
冢一年看超过 365部电影，很多作品都是直接文化挪用，最直接的
就是后期的《七色鹦哥》），就连“分镜电影化”这件事在日本都
不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也不只是手冢，美国动漫娱乐作品在战后大
量进入日本，同时驻日盟军司令部（GHQ） 刻意干涉和打压漫画使
用本土文化素材，这个时期的美国对日本来说，确是漫画文化的主
要输入国。
手冢揉合各种前人技巧发扬光大，让多样性的未来有了可能。
漫画可以子供向、可以女性向，的确是通俗化，改变了普罗大众的
接收度。在他之后日本动漫画比美漫还早发展成社会重要产业，阿
推指其“从美国人手上拿去加以通俗化，以获取更大的市场收益。
”不能算错。不过虽然现代日漫主要影响来自美国文化，但这不是
贬低日漫，60年代后的日漫和美漫就朝向不同方向急速发展了，到
了阿推的年代已经逆向影响了欧漫和美漫。（虽然他用了一种不甘
心的讲法否认。）
阿推访谈中最刺眼的应该是他透露出的欧漫优越感，但这与其
说是阿推的偏见，不如说他反应了欧漫作者有的一股傲慢。Comic
Stripe系的后裔看不起娱乐化的媚俗，Graphic Novel 系的后裔看
不起超级英雄廉价感。即使卡通化的作品，他们也宁愿捧自己的丁
丁历险记、蓝色小精灵或者高卢历险记更甚于迪士尼。这也不只漫
画界，到现在还有很多法国人（庐贝松）认定星际大战抄了星际特
工瓦雷诺。我认为现在欧漫──这指称范围虽然有点大──目前主
流倾向还是保留廿世纪初那种想要文以载道、唯美致上的艺术家性
格；美漫、日漫发展虽然具有更大的多样性，但主流几乎都放眼商
业娱乐市场，早期柯比奖、艾斯纳奖得奖常常曲高和寡，即使“畅
销”也不是畅销在漫画销售主战场，所以后来很多作家倾向不走独
立发行路线，而是透过融入现有商业团队，以既有IP透过平行世界
的方式写非商业导向的得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