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报
2020/5/18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4561263
小时候,听说要“上台北”总觉得是件大事。
其实,如果真要按距离测量,从当年被称作台北县永和镇的居住地,到达所谓的“城中区
”(西门町、台北车站、总统府),远比三张犁或圆山要近得多。最早负责划分行政区的
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明台北市里也有一条基隆河穿过,为什么河对岸的内湖就不算是外县市?隔了条新店溪
,永和却一下子就成了台北人眼中的乡下。
也对。如迷宫般的巷弄,无可救药地狭窄迂回,早就恶名昭彰。连我住了一辈子,仍经常
会在永和误入死巷或顿失方向感。一位从南部北上租屋的大学学长,当年对于自己只能蜗
居永和一直耿耿于怀。像所有怀抱着台北梦的年轻人,位于盆地边缘的永和,对他们来说
只是借过,提醒着他们,梦想的下一站还有多远。
可我除了永和之外,这辈子没在其他地方扎过根。在花莲教书十余载,周末还是要回了永
和才算是回家。在国外也逾十个寒暑,我的户籍始终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从未变更。
只把永和当成前进台北跳板的过客们,哪里会懂得,当一个“永和人”的骄傲?
出了台北城,三重五股板桥中和,都是轻工业区,永和是难得完全没有工厂的、纯住宅区
型的乡下ㄟ!台北城里也非处处优质美地好不好?大马路旁巷弄内不也一样乱糟糟?
如果按台北人的标准,住家附近如果有麦当劳星巴克,最好还有个全联顶好什么的,房价
立刻就有了上修空间。可是在永和,这一点也不稀奇啊!根本是三步一间,五步一家。不
管住哪条路上,包你一分钟路程之内必有超商。看着台北一栋栋都更新建落成的大楼,反
而觉得住在里面的人好可怜,下楼来走个五分钟还未必遇得到一间。
虽然,后来才明白能住进那里面的人,其实用不着自己下楼去买东西,他们有玛莉亚。
但是下楼就要有超商已经成为我择居的首要条件。被宠坏了就像这样,真不知道除了永和
,我还能搬去哪。
若不是道地永和人,通常都会忽略了在商家林立、人车拥挤的市容下,还藏着另一个永
和。
小时候老家附近还有养猪,最早大家都用手压泵汲取地下水。对很多台北人来说,根本没
有这样的记忆,而圆梦成功移民台北的那群,偶尔忆及类似的童年情景,恐怕也感觉恍如
前世。
但永和这地方最奇特的就是这一点。在我现居的这座大型现代社区高楼旁,竟然还留着一
户,童年时常见的那种泉漳式的泥砖平房!
每天回家经过,我都忍不住要欣赏两眼。这种缺乏效率与完整规画的都市发展,造成了永
和四处可见这种破落畸零地,原本是该被好好检讨的。然而这些年,慢活乡村风当道,本
土怀旧成了新文创,才发现,我简直就是活在文青的理想国里,完全没有与咱ㄟ土地脱节
。
何必远赴鹿港或麻豆?只要有心在永和的巷弄里多转转,就不难发现这样的角落。打卡自
拍,只要旁边的大楼不要入镜,贴上脸书绝对可以乱真,说自己下乡做了田野。
罗马不是一日造成的。
从那个还带着点乡村风的小镇,发展到如今人口密度全世界排名第一的台北卫星城,从镇
到市,从市到区,地名几经更迭,扩大的不光是人口,而是日积月累的新旧共存。
现在网络上都有各乡镇的地方志可查。
永和可是从满清时期就有记载了,古称溪洲。因为它真的就是新店溪上的一块沙洲,早期
是平埔族的聚落。(不知后来这些平埔族人都何去何从了?)清代的溪洲已有糖厂,想必
当年有许多小船往来溪上,运载着货物。后来日本人来了,建起了一座小桥,取名为“川
端桥”。光听这个雅致的名字就可以想像,当时的永和很可能类似于,台北后花园般的一
个所在。
我出生的时候,川端桥早已被“中正桥”取代。
仍记得那桥初期窄仄的模样,车子过了桥不能立刻进入所谓的市区,还得从西边河滨绕个
圈。最早的公共汽车只有四十五路和五甲(没记错,真有那个甲字),几乎没有一天桥上不塞
车。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永和军公教人员特别多,可能都像是我父母那种,曾经也是住过永康
街的台北人呢!结果一搬进来就跟户籍台北永远无缘了,甚至子女也都继续在此生根。
中正桥一再地拓宽,永和人口不断地增加。民国六十一年,重庆南路高架桥落成,直接连
起中正桥,终于,进台北再也不必在桥上走走停停,上了桥一路直行就到了总统府啦!之
后,陆续又建起了福和桥与永福桥,再加上捷运通车,“上台北”用不了五分钟。
然而,永和依然还是永和,它可能永远无法、也无须成为真正的台北。
二十岁时也有过高飞的梦想,却不知“永和人”的DNA早就深植血液中。住在最繁华的纽
约曼哈顿,一样无可比拟的便利,百老汇林肯中心大都会博物馆就像全年无休的百货公司
,但是在那座城里,我没有自己的过去,它的过去里也没有我。
越发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乡下人”,都会时尚不过是戏服,在别人的舞台上
客串久了,都快认不得自己。
年过半百,世界绕了大半圈后,我又住回了永和。
正因为它从未被彻底地翻新都更,历经一波波的经济兴衰,每一波的退潮后,沙滩上仍留
下了碎片遗迹。于是,在我这种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第四代……的生根者心中,它永远
保有了“故乡”的滋味。
不难想像,三百年前可直通新店溪的溪底沟,如今仍穿过乐华夜市,在地面下暗暗流动。
舟船下货在店仔街集散交易,曾经繁华的聚落仍有见证,就是那至今已两百多年历史的福
德宫,我记忆的初始。
一直在那附近住到小学二年级。当年就已经很古老的土地公庙,周边店家形成了便利生
活圈。补丝袜的,订作胸罩的,卖鸡鸭饲料的,都是再也看不到的营生,然而大庙的香火
鼎盛却更胜往昔。小小的街口无拓宽的空间,却阻止不了宫庙设施的扩展,整条窄街因土
地公而得以保存了原貌,万幸万幸。
从店仔街生活圈搬到了竹林路,看着中信百货公司楼起了又塌了。曾经是永和最时髦的商
圈,一黯淡就是二十年。窄又老旧的巷弄,旧到四十多年前的面摊竟然还在,老到第二代
的经营者都已发苍背佝。
十块钱一碗阳春面的时代,还穿着蓝色太子龙小短裤的我。总是一边吃著面,一边目不转
睛地盯着墙上花花绿绿张贴的电影海报。曾几何时,面店里再也没有电影海报了?……
好在,最喜欢的馄饨面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就是这个无法形容的味道,让我在吃到花莲某
名店的扁食时,觉得不过尔尔。
在这个小面摊上,馄饨还是叫馄饨。两兄弟继承了父母的营生继续打拼,流利地国台语互
换招呼著客人。打从有记忆以来,那个哥哥都不曾笑过;那个弟弟,曾经觉得他长得很好
看。以前看起来根本不像一家人,终于岁月把他们捏成了同一个娘胎的大叔。
成长也如同这一条一条的老街,外人看来破落壅闭,但心事都藏在自己才知道的那些转角
。
总是暑假里,一个人在街巷间穿梭游荡整个下午。那个穿着小短裤的男孩,在心中豢养著
一个孤独的灵魂,没有人知道——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竹林路,福和路,转入大新街。又是一条永无拓宽可能的曲径。停在洋裁店前,看妇人踩
缝纫机,那达达达达车线的声音,有种让人愉悦的节奏。假人身上今天穿的是新衣,昨日
那件被顾客取走了。穿上碎花新洋装的女人,是要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洋裁店不见
了,那个一楼平房竟还在,成了修皮鞋的。在台北早就看不到什么修皮鞋的了……为什么
记忆里,小时候修皮鞋的都兼修雨伞?
雨伞跟皮鞋,这两样东西配成了对,总给人一种漫漫长路的感觉。
国华、乐华、永和三家戏院是最早的,而后中信与金银百货公司里都有双厅式电影院,之
后又开了福和与美丽华。晃去每家电影院门口,把张贴在外的剧照与海报都看一轮,然后
自己开始在心里想像剧情。能够这样自娱,是太孤单还是太幸福?更不用说,那个年代还
有电影看板的画师,看着他们工作让我曾以为,那是世上最有趣的职业之一。
还有另一种画师,他们将破损的小照片细细对比,描摹后放大,用黑色炭笔,召魂似地将
一张张面容重现在画纸上。外祖父家里挂著曾外祖父母的“拟人像照”,正是这种手绘复
制。
这样的技艺会失传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连后来帮人做电脑修复的照相馆都一家一家歇业了
不是?不需要店面,只要一个画架,分租个小小角落,人像师就在那儿上起班来。曾经,
永和人像师林立似乎还满出名的。而且,做这行的有很多是身障人士。
是画师技术太差,还是因为画中人的古式衣装,小时候总觉得这种人像看起来有点阴森森
。但是记忆中的这位人像师不同。父亲跟着我站在骑楼里看他工作,问他有没有学过素描
,当然没有。作为画家的父亲转身后叹了一口气:有天分啊,画得不错,可惜了……
历经战乱颠沛后的年代,每一帧亲人的旧照都是如此珍贵。生存不易的社会,身障者困在
画架前消磨著自己的才华,却修补了多少破碎的记忆,抚慰了无数不可说的思念……后来
,这些被科技打败的画师,都靠什么谋生呢?
夏日的午后,影子很短,蝉声很长。
然后,一转眼暑假就结束了。
还在念大学的哥哥,骑着脚踏车,突然出现在身边煞住了车:“喂!一路叫你都没听见啊
?低着头一个人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返乡算不算人生中的一次前进?
庚子年春节,年假期间,快四十岁的重庆南路高架桥被下令拆除了。
没了高架桥,台北永和间的距离感仿佛出现了变化,尤其是回程时。以前只要一上桥,感
觉就像已接近家门。如今多出来的这五百公尺平面道路,让五十年来的回家路,乍显遥远
了起来。
或者说,更像是路途中出现了一段陌生的空白。
据新闻报导,未来的中正桥将改建成一座全新波浪型的拱桥,看那预示设计图,会让人联
想到云霄飞车。报导并指出,原来的川端桥,桥墩与桥面则继续保留。
原来川端桥一直都在那里。
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已预想到几年后,来往于那陡然升高的波型大桥上,将看不到同样的
一幅,从原来桥面高度所见的河上落日与子夜月沉?
晴朗的好日子,傍晚时分过桥,新店溪上的一轮鸭蛋红简直滴得出油来,比起淡水夕阳,
这里的落日更逼近眼前,就要朝自己飞来似地。
偶尔买醉的夜里,凌晨三四点搭著小黄返家,从桥上看到那巨型满月散发的不是银辉,而
是柯梦波丹鸡尾酒般的粉红萤光,立刻酒意全消,告诉自己:正是为了等候这掌酡月,才
会在外游荡到此时分的呀……
新桥加旧桥,昔月与来日,届时又会是另一种什么样的风景?
某年,应邀参加一个交流团出国,团员中某台湾同乡会的会长大姊,同行十天彼此鲜少互
动。旅程结束,入境后全团一哄而散,有司机开车来载的大姊,一眼看到我独自在排队等
出租车,终究还是客气地提议送我一程。住哪儿?我住永和。听见那两个字的当下,她眼
睛都亮了。
她也是要回永和,她的娘家,我们共同的故乡。如果她不说我哪里会想得到,跟这位看来
养尊处优的大姊,还曾住过同一条街上!
路口那时候有一条水沟喔。对啊对啊——记得和美面包店?唉呀,那是我大妗她们家的!
还有间同名的委托行对不对?我妈妈常去他们家买东西!是喔,旁边那间溪洲戏院,有印
象吗?听说还闹鬼……
对长住海外的她来说,台湾恐怕也都快淡化成一个观念中的故乡。但是聊起永和,眼前的
贵妇立刻化身为曾经的无忧少女,外省军公教与本地田侨仔的隔阂瞬间消失,记忆让我们
都柔软了。我们一路从桃园聊回了永和。
奇怪的通关密语,打开我们不随意揭开的身世,传递了只有厝边才懂得的幸福感,以及那
份不容被台北比下去的,小小自尊心。
身为永和人,更予何人说?
我一直相信,正是这样一个混合多元、既现代又陈旧、自成中心也甘于边缘的小城,打开
了童年的我日后会成为写作者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