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了编剧?:专访制片李亚梅、编导易智言与连奕琦
http://www.funscreen.com.tw/fan.asp?F_No=1144 文 / 陈亭聿
在“有故事的人”系列的第一篇文章中,我们访问了肥猫影视公司的资深编剧魏嘉宏,就
他长年在影视产业中担任编剧的角度,来观察编剧在产业中遭受边缘化、未受应有尊重的
困境。近在2014年的9月11日,知名电视编剧吴络缨也在她于《娱乐重击》的专栏上,发
表了〈一个编剧之死〉一文,痛陈“没有工会、没有议价空间的剧本费、制作单位没有诚
信、没有合约保护、没有经纪人制度、电视台大量外购片或者制作方只想一味跟风拍类似
题材”,导致“编剧总是被欺压的那一方,有苦无处诉。”她更厉声抨击业界将“剧本好
重要”五个字当饭吃。她指出,这句话不该被视为捍卫编剧尊严的一小块遮羞布,然后语
毕就安心地继续向编剧需索无度。
魏嘉宏与吴络缨长年担纲编剧,亲处在那个遭受不平待遇的位置,一路走来,对于曾经被
剥削、剧本遭擅改一事,体悟甚深。现在,他们更有能力去改善,或者至少,让更多人明
白编剧在业界尴尬的处境,不愿再让这群前仆后继地投身其间,爱说故事的孩子,持续遭
受错待。向来默默笔耕的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放弃任何扭转现状的机会。他们或教导编写
,传承经验;或成立编剧工坊,养活年轻写手;或参与编剧协会,议论编剧罢凌。不再隐
身幕后默默承受,他们选择发声,严词控诉。
不过,当编剧打破沉默之后,势必需要从受害者情绪里走出来,冷静下来,与其他电影岗
位的伙伴互相理解。毕竟,唯有知己知彼,进行充分协商,才有可能将弱势与敌对状态,
逆转为双赢局面。第二期《有故事的人》中,我们分别邀请到对此议题相当关心的制片李
亚梅、同样身为导演兼编剧的易智言与连奕琦,再以不同的角度,试着切入问题的核心。
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从他们殊异的立场、不同的说词之中,重新再去追索魏嘉宏所指出编
剧边缘化的问题,以及吴络缨所说的“一个编剧之死”这桩悬案,其背后不单纯、非单向
的成因。
究竟是产业结构,还是编剧素质出了问题?
问到易智言编导,从他第一次获选优良剧本奖至今的二十多年来,编剧在产业中的状况是
否有改变。易智言提到,近年来虽然剧本的著作产权较被重视,但是整体而言,编剧在产
业中的地位仍未显著改善。从最务实的编剧费用来看,“现在预算低于1000万的电影已经
很少了,新手编剧往往仍只拿20、30万,好一点的也只有50万元左右,”他说。
在成本与利润皆大幅提升的电影产业当中,编剧收入成长相对停滞,罔论博得其他形式的
尊重。那么,究竟是产业体制僵固,还是编剧素质低落,造成了今日编剧弱势的局面?针
对这个问题,李亚梅、连奕琦与易智言分从不同立场,做出各自的回应。
李亚梅就制片人的角度切入,谈到由于电影花费成本益高,所以对剧本严苛的审查是必要
的;然而,业界的制片却普遍认为,能够在第一时间就做到位的剧本,仍占少数。李亚梅
长年看戏读本、担任行销与制片、密切地进行市场观察,给过不少编剧具体且明确的建议
,促成许多剧本的开拍。就她观察,台湾电影编剧常犯的几个通病,包括太依赖对白来交
代情节;故事平淡、角色关系与剧情结构却过于复杂。甚至,不少编剧的基本功,诸如文
字能力与叙事结构的掌握,也都亟待加强。正因如此,即使是具备开发潜力的剧本,往往
来来回回修改费时甚长。李亚梅制片指出,“电影本若是够好,整个产业成长的速度才会
快。如果今天一个剧本,它好到一来,完全不用改,直接可以开拍,业界当然乐于支付更
高的酬劳。”
曾经执导过《命运化妆师》、《甜蜜杀机》,自己也写剧本、拿过优良电影剧本奖的编导
连奕琦,则抱持与制片人颇为相异的观点。对于台湾编剧素质未达要求的论调有所置疑,
他反问,“大家都质疑编剧的能力,那么导演与制片的素质就没有问题吗?”。电影不好
,绝非只是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认为,在台湾电影剧本之所以被不断修改,更重大
的原因,其实是台湾“太会变通”的文化环境与产业积习所致。他指出,“剧本应该先经
过评估,在有限条件下做不做得到。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往后摆,十年或五年后再开拍
。如果判定现阶段可行,那就应该发挥想像力尽可能地去做,台湾太常因为这个很难、那
个超支了,那我们就来‘变通’一下。”太会变通、惯性妥协的结果,往往就是牺牲了编
剧的原创性和故事的品质。
美其名为变通,实为牺牲剧本来节省成本、缩短作业时间;当故事经历屡番删改调整,最
终看上去四不像,回过头来咎责的对象,却还是编剧。连奕琦说,“当导演、制片、演员
都怪编剧,时间久了,编剧往往就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剧本没被拍之前,他只能得到专
业人士的回应,无法得到观众的回馈。好坏判定就操之在专业人士的手里,但是,真的是
剧本不好吗?我很怀疑。”
连奕琦也指出,如果导演或制片的美学品味和市场判断限缩,也容易导致剧本必须服膺特
定标准而受限。他举香港剪接师为例,“台湾剪接师常常觉得香港剪接师很厉害,香港的
剪接师一年至少剪六部电影,台湾有哪个剪接师一年剪到六部?六部中,有武侠、有爱情
,什么都有,所以剪接的思维就要一直转换。”除此之外,香港剪接师操刀时,导演并不
会介入;因此,他们对电影成品风格的掌握度、在产业中的地位,相对台湾剪接师而言都
高。当然更有机会练就一身将各种片型、好坏作品剪出趣味性的独门本领。
同样地,连奕琦认为电影编剧也应该有机会更广泛、开放、自主地尝试,从错误中学习;
而非处处受制于导演和制片的喜好与干预。不过,为电影编剧叫屈之余,连奕琦仍旧指出
台湾电影编剧应该要试着“更客观地回头审视自己的剧本”,不要一味追求故事的曲折离
奇、风格的与众不同,在追求复合情节和个人色彩之前,还是得先把编剧的基本功课做足
。
易智言导演则认为造成编剧危境的主因,一方面确是业界长久以来对待编剧的态度,已成
难以逆转的僵局;但另一方面,他认为编剧本身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他指出,“受导演作
者论影响甚深、产业积习难改的确是大问题;但是编剧的能力也没有显著的提升,即使有
,也是缓慢的爬升。编剧并没有展现应有的水准,缺乏竞争条件、太容易被替代,那又怎
么去谈更好的酬劳?”摄影、导演与演员都难以任意撤换;相对而言,编剧倘若无法写到
某一个程度,必会丧失竞争力。
编剧学系的成立,会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吗?
论及电影编剧人才不符业界期待、流动与替代率偏高、待遇不佳的种种窘境,我们不免想
问,导演与制片们是否有任何突围与脱困的建议?
李亚梅强力建议,台湾应成立专门的编剧学系。她认为,我们不能总是选择静候异军突起
的奇才、干等空降的精采剧本。毕竟缺乏效率且被动的等待,将导致台湾电影产业健全化
速度迟缓。台湾现有的编剧课,仅纳入电影学院有限的必修课程当中,仍未有完整且专门
的教育系统,让有兴趣的学子朝特定领域有系统地深化编剧功力。李亚梅指出,在学院中
摸索与犯错,再到业界实战及磨练,才不致让年轻编剧一开始就得在业界练笔,不仅消耗
资源更延迟了通熟门道的时间。她认为,唯有一开始编剧就备有无法立马被取代的专业度
,其生存才能更有保障与尊严。
不过,针对成立相关学系,以高等教育文凭来为编剧专业认证,连奕琦与易智言则有另外
的想法。易智言倾向认为,编剧不一定要是正职,更重要的是自己找到时间、花心思去写
。曾担任编剧工厂和学校编剧老师的他,认为凡是创作都难教、难学,编剧课程与学生创
作之间,未必会产生交集。连奕琦则指出,我们必须先厘清编剧学院成立的宗旨与目的,
弄清楚要培养的究竟是创作型或是类型片编剧。他觉得创作型的编剧,其实不能教;至于
类型片编剧,台湾则还缺乏相关的师资,也未必能顺利招收到学员。连奕琦点出问题的症
结,其实是台湾人––不论是圈内从业人士,或圈外的消费大众––还不够爱商业片。他
说,不要以为观众爱看商业片就代表那是真爱,因为“期待跟爱是两回事。期待,是你还
只想拥有它,但不想制造它。”而台湾现今在类型电影这块领域,可说仍处于创业维艰的
阶段,热爱商业片的人还不足以蔚为一股势力,所以他说,“现在还成立不了学院,顶多
出现私塾。”
倘若建构了学院体制,也必须顾及拥有高等学位者,对或自学或在业界磨练而富有实力者
,在无论是师资选择或入行门槛上,所产生一定的排挤效果。若贸然成立学院,而未预先
厘清这些问题,真正花费心思,去思索好剧本的标准何在,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
学院恐又将成立意良善,但流于形式、限制创意的结构,事后又将花费更多的时间在与教
育体制,以及同畸形与泛滥的教改搏斗之上。
对现阶段年轻编剧的建言
相关学院并非短时间能成立,更难于一朝一夕之间成熟。那么,现阶段我们到底还能对编
剧们有什么样的期许,又能给出什么样的建议呢?易智言编导指出,“台湾在电影市场上
被边缘化,市场品味也相对单一,无论编剧、导演和演员都很难突破现状。编剧必须先求
生存,但你真的很难跟他们说就放手去写。”不过,他建议编剧在忙碌多工的情况下,“
挑出这段时间中,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作为忙碌的主体,零碎的时间再拿来做其
他的事。这样你才会知道这段时间中,最大的收获到底是什么。”即使有些乏力、语带无
奈,易智言编导仍勉励编剧们,“这是一条很困难的路,但不要绝望。首先你要想办法赚
钱,在产业中活下去;不要太好高骛远。然后,莫忘初衷。”
李亚梅同样提醒电影编剧们,不要忘记一开始入行的原因,“许多编剧之所以加入这个行
列,就是因为她可以在说故事方面获得很大的满足感;然后,更可以看见经过众人的努力
,那个故事变成一个影像作品。”因此,她建议,现阶段“年轻编剧应该以更谦虚的态度
,去试着理解导演、发行商、演员之所以更动剧本的原因,不要急着抱怨他的作品被乱改
。”连奕琦编导也鼓励电影编剧怀抱着坚定的意志与热情,更有自信地面对导演与监制,
尝试以明确的说法与积极的态度,与业界的人士进行良性的沟通。
虽然三位访谈者皆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但他们的共通点都是:面对剧本客观而合
理的微调或沟通,是剧本电影化的必然过程,编剧应该有参与团队合作与置身业界的自觉
;除此之外,编剧也需要有更高的自我要求,以成就具备一定质量的作品,增强自己的不
可替代性。但是,诚如诸位访谈者们提到的,台湾电影业界有其难以逆转的积习。因此,
这个问题不该是编剧一个人要解决的,业界人士,无论是导演与制片,以及其他参与者也
当留心,他们是否也先入为主地认定剧本的好坏,直觉地信赖这个失衡的产业结构中,更
具权力的导演或投资者的判断。甚至,只为票房或压缩成本与时间,就迳行妥协,惯性任
意地擅改剧本。
除此之外,我们亦当留心,如果打从一开始,业界就无法提供编剧合理的薪水与职场环境
,乃至应有的尊重,事后却频以此作为责怪编剧素质、亏待压榨或剥削编剧,或将之作为
台湾没有好编剧的理由,那么电影产业陷入的便是无止尽的恶性循环。诚如易智言编导指
出的,“电影是集体创作,每个部门都是重要的,无论是制片或导演独大,强弱不均或权
倾一人,对电影产业而言都不是健康理想的状况。”
如果我们总说剧本不好、编剧素质不佳而易于替代,就更应该认真地去问,优秀到特定程
度、不容取代的编剧与剧本,指的到底是什么?在被批评为短视近利、不停消耗人才、资
源拮据的业界,优秀才华当真会先于低廉成本,被好好珍视吗?除此之外,电影剧本不同
于小说,每一本你花费心思与时间写去的剧本,最后能被开拍与否,对双方而言,都是一
场豪赌。在产业其他条件,以及其他参与者的素质可能未臻健全,多有疑虑的情况下,我
们能在一部电影被实际拍成、叫好或叫座之前,就判定剧本的良窳、确知编剧的优劣吗?
如果能,又是谁能够让这个判决变得更准确、客观、透明且公正?那个人,该是剧本奖的
评审,该是导演、制片、观众、资深编剧,甚或者是学校教授呢?我们究竟要如何放下对
彼此美学与市场判断能力的疑虑,脱离交互指责的受害者情境,解开“编剧之死”这桩各
说各话、犹如罗生门的悬案,揪出背后的真正元凶呢?
本期“有故事的人”的三段访谈,让我们尤其印象深刻的,正是导演、制片与编剧面对单
一议题时,其思维理路所呈现出的多重面向。也因此,我们不难看出该议题的复杂性,以
及解决时的困难度。但是,这似乎正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将问题简化,把责任归咎给单一
对象;相对的,我们该更群策群力设定更为明确,但又保持相当弹性与包容力的标准;竭
尽所能建立良好而成熟的沟通对话机制,朝达成基础共识的方向靠拢。毕竟,这则故事,
不能永远停留在各说各话的状态;回到初衷,我们所有的努力,不就是要全部一起,好好
地说一则打动人心的故事给大家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