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整，礼堂里坐了三个和我一样在这个月满十七岁的青少年。不一会儿，地下三层
的监察员卡提推开门走了进来。卡提是个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身形清瘦、戴着圆型的银
框眼镜、有著书卷气息的男人。他清了清喉咙，对着我们说：“今天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
的一天，你们将决定自己的未来。慎选你的职业、贡献你的技能、成为国家最忠心的仆人
，千万不要辜负了总理和政府对你们的栽培及期望。”说完，他抿著薄薄的嘴唇将每个人
都看过一遍，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从黑色的扁形提包里拿出一叠纸一一发给我们。一拿到纸我便马上抓起桌上的笔低
头阅读，准备迎接我人生中第一个替自己作决定──重大的决定──的时刻。
第一题：你认为自己有什么优点？
我的优点？我还真的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回想至今的人生中最常接受到的夸奖：聪
明和好学，我将这两个词写下。
第二题：你认为自己有什么缺点？
会问优点当然就会问缺点。我从回忆里挑出这十六年来曾经犯下的错误以及挨过的责
骂，然后在纸上写下：固执、冲动、说话不经修饰。
第三题：你认为自己能为国家贡献什么？
我将视线从纸上举起，卡提正坐在距离我们大约五公尺的椅子上，翘着脚阅读日报。
我看到日报背面斗大的标题写着：伟大而仁慈的尚非先生将于本届国家庆典亲自到地底巡
视，届时地下居民将能一睹尚非先生的风采……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在地底看到总理是什么
时候的事了。我把注意力转回题目上，动笔写下：成为一名坚强的狩猎者、彻底发挥技能
、全心全意为国家付出。
第四题：你认为南方的蛮人对共生国国民来说是什么？
不需思考，我随即写出：危险、威胁、敌人。
第五题：你将选择哪一个行业作为你毕生的职志？
狩猎者。
我毫不犹豫地写下。
卡提先生确认每个人都写完了后便将志愿卷由左至右从我们桌上收走，装进黑色包包
里。“在这里等待，保持安静。”语毕，他遂提着包包离开礼堂。
等待的时间里没有人交谈，也没人敢交谈，大家应该都注意到门边有一名人民秩序部
的纠察员正看着我们。
我和其他三个职志选择者一样保持着标准坐姿──眼睛直视前方、挺胸、双手搁在大
腿上。礼堂非常安静，甚至连彼此的呼气声都听不太见，这使我怀疑会不会有人根本睡着
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昨夜失眠的倦意突然朝我袭来，好险眼皮还在坚守最后一道防线
。不能睡！睡了妳就完了！我不断在心中向自己喊话，但我知道徒劳无功，因为我已经偷
偷闭上眼睛，放任睡意团团包围我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的脑袋里开始出现类似梦
境的幻影，身体也逐渐放松，整颗头慢慢往下低垂……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从椅子上跌下
去，那时候不只糗大了，还可能会被扣上“扰乱公众秩序”的罪名。
走廊上传来“叩叩叩”的急促脚步声，朝礼堂靠近，霎时让我将注意力集中起来。我
轻缓地挪动屁股、调整好姿势，恢复成刚才正襟危坐的模样。
进入礼堂的是一张我不熟悉的脸孔，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从上面来的人。这位女士戴着
亮红色镜框的眼镜，身穿一袭紧身天蓝色窄裙套装和深蓝色高跟鞋，金橘色的波浪卷发整
齐地披挂在她两侧肩膀(看起来像假发)，左边嘴角上有一颗明显的痣。
她笑瞇瞇地看着我们，“各位亲爱的同胞、各位亲爱的未来栋梁，你们应该不太认识
我，对吧？我是职训部部长，叫我蜜蜜夫人就行了。”她娇滴滴地说著，声音如同她的名
字，充满了黏腻的甜。
“午安，蜜蜜夫人。”我们四个齐声说道，她满意地朝我们点点头。
蜜蜜夫人从亮面的提包里掏出几张纸，“我看过了你们的志愿卷，大部份的人都没什
么问题……除了一位。”她的视线从手上的纸卷离开，与我四目相交。
“地下四层二十号室的夏，对吧？”她看着我，嘴角保持上扬。
“是的，夫人。”我宏亮地答道。
“妳选择的职业是‘狩猎者’，是吗？”她左手捧著纸张，右手食指卷绕着自己的发尾
。
“是的，夫人。”
她松开头发，食指移到嘴唇上轻轻敲著，似在思考着什么。“妳可清楚妳所选择的职
业具有相当大的危险程度？”
我镇定地直视她，答道：“是的，我非常清楚。”
“而妳是个女孩……嗯哼。”她看看手上的纸卷，再看看我，发出娇嗔的笑声。
我并不是很喜欢眼前这个做作的女人。
“我只是想告诉妳，从来没有女孩选择狩猎者。妳如果不是很勇敢呢……”她冷锐的目
光透过镜片朝我直射而来，“就是非常愚蠢。”
“是的，我明白。”我向她点头，并尽力维持着表情里的敬意。
“好了，你们即将展开全新的人生，加油哟！孩子们。嗯哼。”蜜蜜夫人向我们说道，
并又在句尾发出恶心的黏腻笑声。真不知道上面与她共事的人是如何受得了她的做作。
“进来领取你们的新货吧。”她将脸转向门口并朝门外大喊。
四个人排成一列走进礼堂，脸上都没有太多的表情，每一个人都是来自地底。蜜蜜夫
人将我们的志愿卷依序递给他们。
第一个人穿着深灰色的上衣和裤子，头上戴的帽子也是灰色，腰带上挂著一双橘色的
橡胶手套，看起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这个男人是清洁工的组长，他领走我右手边的女
孩。
第二个男人身着一袭墨绿色的军装，一头短发梳得整齐服贴，黑色的皮靴亮到可以当
镜子，脸上始终流露出刚毅严肃的神色，他领走最靠近门口那个男孩。
第三个男人只是在便服之外套上一件白色围裙，上面喷满了各种颜色的酱汁和食物残
渣，来自厨房的标准模样。他肿大的鼻头上泛著油光，右边数来第二位男孩起身跟着
他走。
我面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一头及肩的黑色
直发，下颚菱角有着流利的线条，两道浓黑眉毛压着双深邃的眼睛。
“跟我走。”他面无表情、用低沉的嗓音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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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领着我来到地底二层，我跟着他在盘曲的走道里拐了几个弯，在一道银灰色的金
属双开门前停下，门上没有任何编号。他左手伸进口袋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并向后退了一
步，举起右手指尖朝向门内，示意我先进去。
室内灯光通明，天花板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盏灯。我环顾这个房间，大概有餐厅
的三分之一大，粗石地上放著十几张方形矮桌和碎布软垫。角落一个老旧的铁制柜子吸引
了我的注意──我从没在地底看过这种铁柜，地底一般都是木造的柜子。
“那是专门放武器的柜子，晚一点再让妳欣赏。”男人从我身边走过，“现在，过来这
里坐下。”我跟着他，一屁股朝地上一块软垫坐了下来。
他从裤子右边口袋拿出一张揉得烂烂的纸，将它放在矮桌上铺平，我马上认出那是我
的志愿卷。“冲动……这可不是狩猎者该有的特质。”他摇了摇头，视线离开纸面看向我
。“对了，我叫柯奇，狩猎队队长。”他笑了，伸出右手向我表示礼貌。
我握住他温暖而布满粗茧的手，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柯奇收回右手，“没办法，臭脸是天生的。”他无奈地耸了肩，并替我倒了杯水。
拿起杯子我啜了一口。他怔怔地看着我说：“这里从来没有女孩子来过。”
我放下杯子，挑起一边眉毛，“是吗？”但其实我并不感到惊讶。
“嗯。”柯奇点点头，“不过可别以为妳是女孩就能接受比较轻松的训练。”
“我从没那么想。”
“那就好。那么言归正传，我先带妳认识这里。”柯奇站了起来，我立刻跟着他。
柯奇走到表面斑驳的铁柜前，掏出刚才开门用的那一大串钥匙并找出其中一把金色的
，但他没有马上将钥匙插入锁头中，而是先在锁的表面上转动四个数字，再将钥匙放进洞
里转三圈。“这是个密码锁，全国只有三个人知道密码和拥有钥匙。”柯奇将锁解开，把
钥匙放回口袋里。他怎么都能读出我心底的疑问？
铁柜的门敞开，武器的数量和种类比我想像中少很多──只有七支十字弓半交叠著放
置在柜子下层，两侧柜门上挂著好几支长短、规格不一的刀子。
“我们配给到的武器并不多，基本上只有十字弓让妳使用。我们不能用枪，枪械或砲弹
都归军队和秩序部所有。”柯奇说道。
“那刀呢？”我来回扫视这些杀伤力极高的武器，想要驾驭它们的渴望就像逐渐涨大的
气球填满心房。
“猎刀是用来切割猎物或采集植物的，并不是狩猎主力。”柯奇看了看那些银亮的刀子
，再看了眼我的脸。
“切割？”我撑大眼睛问道。
“有时候猎到的动物不见得整身都能用，我们就会用猎刀将猎物身上有用的部位切下带
回。”柯奇拿起一把最小的弓瞄准空气，“这把小的适合妳。”他比划完便将弓放回柜子
里。
我在脑海里想像著切下动物肢体的画面……那绝对会是我将来必须克服的其中一个难
关。“为什么我不能用大弓？”
柯奇摸著自己下颚的胡渣，“怕妳应付不了它的重量。”
“都还没试过呢，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有经验而妳没有，小妞。不管妳看中了哪一把，妳都得从第一阶段的体能训练
开始。先通过第一阶段，再来跟我讨论妳想要什么吧。”说完，柯奇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地
弹了我的额头。
“噢。”好极了，我在队长心中成了一个无知莽撞的臭小鬼。
柯奇走向房间最内侧，墙壁上挂著三个圆盘，每一个上面都画了一圈圈不同颜色的同
心圆，最中央的圆心是个小小的红色实心圆。柯奇指著其中一个圆盘说：“这是靶，十字
弓初学者都在这里练习。等到熟悉度和准度达到一定的水准之后，就能到上面的大型靶场
做进阶的射击练习。”
“上面有靶场？”
“我们在堡垒的侧门外有一个户外靶场，比这里大得多。”
一听到“户外”，兴奋感又源源不绝地注入我的血管里。“第一阶段训练何时开始？
”
“现在。”柯奇意味深长地向我狡笑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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