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这个词对于许多人而言,很长。
秀莲却觉得秀玉的一辈子短得像她总仓促即逝的笑容,连相机的快门也抓不住的瞬间。
秀玉是什么样子的?秀莲这么多年来须臾未忘。那是一束月光沿着精细的脸庞缓缓晕开,
染至眼角眉尖,掺入了神态举止里,如同高雅脆弱的有田烧白瓷──尤其当秀玉轻声开口
唤著一声“阿姐”时。
秀玉唤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她应了一声后,便开始叨絮起在外的种种见闻。她的妹妹自幼
体多病,在多桑的限制下鲜少外出,她便成了妹妹的眼睛、妹妹的世界,将一切好玩的有
趣的都和秀玉一起分享。
连她决意要去日本留学时,秀玉还是笑着看她──“阿姐,我支持妳。”
当时秀莲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她嫉妒秀玉总是得到多桑的疼爱,疼惜秀玉为了她的一己之
私而放弃听闻外界的美好。
“秀玉,我不在家的话妳怎么办?”
秀玉偏头想了一下,笑着回答:“那好好帮我看外面的世界,回来后告诉我日本长什么样
子。”
留学期间她常收到秀玉的书信,那是她这辈子文采最好的时候,因为总要绞尽脑汁将她所
见到的日本美景像倒豆子般全写给秀玉。
──我认为春天是日本最美的时节,遍野的樱花沿着步道步步盛开,短暂又绮丽。
──日本有一句谚语“桜は七日”,意思是一朵樱花从花瓣开启到盛放,最后凋零飘落,
只有七天的时间。
不久后,她收到秀玉的来信。“阿姐,听说金阁寺的樱花也是一绝,我真想亲眼见识。”
她一直想,那时应该特别到京都一趟,为秀玉摘下一朵枝头上的野樱,握在掌心里碾作书
笺,带回去给她。
她只带了在日本发生的新鲜事回台湾。
秀玉喜欢这些吗?她发现她不知道,秀玉的心里不知何时有了一个她无法看透的世界。
就像当初知道秀玉喜欢志鸿时,她是那般不知所措,秀玉却不知道自己的祕密已被窥破,
依然当她是最亲近的姐姐。
她送秀玉返回江家,傍晚日暮,彤云连成一片暗红,像是即将从天际压坠直下。
她的心咚咚地打着鼓,转过头慌乱的问著秀玉:“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秀玉的眼睛很亮,当她看着一个人时,仿佛将其装进自己的整个世界。秀玉以前时常这么
看她,今日的凝视却让她格外难受。
秀玉忽然指著远处隐约可见的江家大宅。
“阿姐妳看,天色变暗了,江家主宅还是这么明显。有着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稳固而孤寂
的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有什么评语,它还是忍受着四周的黑暗,黑暗就是
它饱满的背景。”秀玉指尖落了下来,嘴角微扬起笑意。“我也在那里。”
秀玉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当秀玉亲口说出她是如何拆散自己与志鸿,以及双生女的真相时,她从没想过最爱惜的妹
妹会这样对待她。
秀玉却还是气若游丝的笑着,面色乖巧的望向她。“桜は七日……这不是妳和我说的吗?
我也想追求一次像樱花那般灿烂的盛开……”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她敢重新看着那世界的时候,她带着秀玉的相片去了一趟京都,拥在
怀中轻声的说:
“樱花开了,樱花开得很漂亮。”
那是秀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重新低声覆诵。
后来她听僧人说,昭和二十五年时金阁寺曾被一名见习僧侣纵火焚毁,有小说家将这故事
写成小说,在当时是件大新闻。
原来,这就是秀玉见到的金阁寺。在漆黑里独自绽放的金阁寺,通过樱花燃烧升华的金阁
寺,秀玉书柜里放的三岛由纪夫小说也是这般心情吧。
“秀玉,妳看到樱花了吗?”
她轻抚着相片里的秀玉,白瓷般的笑容轻巧美好的被保存著。如果思念会避无可避,终有
一日要面对,秀玉是否在很久以前──从她问起金阁寺开始──就决定好自己该做的事?
秀玉离开前,说做为妹妹的她留给了姐姐一辈子。
但是这一辈子的时间太短,秀玉只丢下一段真相和一句乞求原谅,成功的把自己留在昭和
二十五年金阁寺被焚毁的那一瞬间。秀玉将自己留在了最美好的年月,将丑陋的一切留在
绵延不尽的时间长流中。
如果樱花不只七日呢?
她将樱花带回台湾,在一等高外头种满漫山遍野的樱花。就算凋零,下一朵下一株下一年
,还是能继续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