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记得小时候放暑假,爸妈总会高喊一声“看电影了”,我高高兴兴穿戴得整整齐
齐,梦想进入有大银幕的电影院──
这里的确有大银幕,但没有爆米花和可乐;这里的确有电影,但没有动画角色和笑声
;这里是图书馆的电影播映室,只有一堆想来吹免费冷气的老人家。我还记得我从座位上
望向前三排的白头、光头和秃头,再努力直起身板,看见黑白银幕上的小胡子男人努力做
出各种发噱的姿势时,我差点嚎啕大哭。
事后爸妈笑我,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右手轻轻拧了我的鼻头,左手牵着我走向街
口的叭噗摊,买一枝叭噗冰三个人共同把它吃完。
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回忆,以致于长大后到外县市求学,我仍时常流连于图书馆的播
映室。
有时候我觉得我看的并不是电影。
播映室的观众来来去去,和以前一样想来吹冷气的人占了大多数,尤其网络收看如此
方便的现代,谁会专程跑来图书馆看过时又老旧的电影?但我还是习惯在电影播映前十分
钟到场,挑选一个在后方的座位,俯看眼前的芸芸百象。
以致,我注意到了一个人。
那个女人和我一样几乎每场都来,她喜欢坐在最前方最靠走道的座位,专心的看着电
影,我分神时总能看见她模糊不清的侧脸。只是她看上去实在瘦得过分,如果把橡皮筋套
入她的手腕中,可能还空荡荡的垂落一大半。
或许是有些印象,几场电影看下来后我们擦身而过时会彼此点头示意,但没有多交谈
,你会和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侃侃而谈到变成朋友?才这么想的我,很快就打了自己的
脸。
看着手机萤幕上的行程安排,我咬著下唇思考,抬头望见那个女人快要离开,我连忙
跑向前拦下。“那个……不好意思,可以请妳帮我一个忙吗?”
对方似乎有些吃惊,却仍点了点头。
“下个礼拜我有事不能来,但差最后一点我就完成了这次的电影活动集点,妳可以帮
我集点吗?”我掏出集点卡,小心翼翼的追求答案。
“好。”
当她把活动集点的礼物转交给我,我才知道她姓黄,也看见她藏于黑发中突兀的根根
白丝,以及脸上如刀刻一般深鑴的忧伤。
出于礼貌,我请黄小姐喝咖啡。
“以到图书馆的人来说,我们似乎挺年轻的?”黄小姐看上去像职业女性,似乎不太
适合出现在这个老人家的聚会场合;而我一个大学生来这里,就更不用说了。“妳也喜欢
看电影吗?”
“电影很好看。”对方回答言简意赅。
“小时候我常和爸妈一起来看电影,看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是没有想到就因为
这样我爱上了电影。”我看了看对方,又低头看着握著的咖啡杯。“我觉得电影能带给人
梦想,很多不可能的事都能在电影中实现,很多丢失的感受也能够在电影中找回来。花几
个小时,看见未来重温过去,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吗?”
“我看电影,是因为我失去过去失去未来。”咖啡喝完前,我听见黄小姐说了这么一
句话。
有时候我觉得我看的并不是电影。
例如看电影歌剧《阿根廷别为我哭泣》:“Eva为了一些抓不住的东西而失去一切。
妳不觉得她很傻吗?到最后才唱〈You Must Love Me〉,也许Peron根本没爱过她,爱的
只是她带来的帮助。”
Eva临终前问的是爱情,Peron在Eva濒死时却唱着〈She Is A Diamond〉,害怕失去
Eva会产生的政局动荡,身为男人,我发现我能充分体会Peron将军的心情。
黄小姐啜了一口咖啡,从她的表情看来,咖啡很苦。“可是女人很傻,当下总是会相
信男人说的话,甚至自欺欺人,最后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所以说爱是什么?当权力和欲望掌握在这个男人手中时,女人认为那就是爱;因为
害怕失去豪宅和华服,女人认为那样的生活就是爱;因为自己的人生太可悲了,女人认为
任何一丝洒落在人生中的光芒就是爱……”黄小姐看着杯底仅存的黑咖啡,慢悠悠的说:
“却不知道那道光芒其实是捕蚊灯。”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人说女人要多爱自己一点,可是我认为不是要多爱自己,有时候太爱自己只考虑
自己,却把爱弄丢了,届时要唱〈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也不会有人想听。”
图书馆最热闹的一场,就是播映《海底总动员》,一部我小时候最想去看的电影,许
多家长都带着孩子来看,播映室中到处都是笑声。我看着笑着,觉得童年的某些地方也被
填得满满的。
离场时大家都带着欢笑,却只有黄小姐至终未曾起身,将头深深埋入双臂之间不住抽
泣。她哭得极惨极惨,我从未看过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能在公共场合丢卸所有武装,像是
挖心呕肺那样惨烈的痛哭,哭到涕泗全纠结成一团,我忍不住上前递出一包卫生纸。
直到我们被清洁人员赶出播映室,黄小姐的情绪才稍微镇定下来。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是电影太好看了,让妳看到痛哭流涕?”服务生端上咖啡后我试着开玩笑,却发现
对方连牵动嘴角的意思也没有。
“如果我还能见到我的儿子,他应该像你这么大了。在读大学,性格活泼善良,回到
家时会叫我一声妈……”黄小姐的眼眶里再度红了,我赶紧从桌上的纸盒中抽出几张卫生
纸做为预备。“可是我已经丢失了他,有一天他不再接我电话,有一天我不再知道他住哪
里,他澈底厌弃我这个妈妈……当我发现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想和儿子说声对不起,已
经来不及了,什么都没了。”
所以她才在电影中寻找著过去和未来吗?又是什么原因找无亲朋好友慰藉,让黄小姐
只能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哭得凄凉?我不敢问她有什么“咎由自取”的过去,往往人生会
比电影更离奇。
断断续续的,我忘记黄小姐哭了多久又和我讲了什么,只记得那天我抬头看见两片落
叶,它们被风吹合在一起,旋即分离。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黄小姐,不知她是否又在某个电影播映室流浪?是否仍一个人看着
不属于她的电影?
唉,我实在没办法为她担心这么多事。顶多就是在看着树梢时想起这刹那的飞鸿雪泥
,想起储安平的诗:
说我和她没干系,
原不过像两片落叶,
今天偶尔吹在一起,
谁保得明朝不要分离,
犯得着去打听人家的细底?
……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
一万分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