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离应离,程人凤在心中默念黄茵离三个字时,总有一阵莫名的酸涩。于是,
她只能轻轻的唤著阿离。
三十年来,她总是想着她的亲生子女会是什么样子?那个甫出生即未有缘相
见的骨血,从她肚腹硬生生剥离的一块肉,她竟连她是男是女都不晓得,抱着一
份空虚的方向懵然找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她到底是怎么过的?每当程人凤回忆起年少时光,只如长绢上
无止尽的墨色的浓黑,债务、家暴、背叛,颠沛流离的反复书写于那段时光里,
最终酿成了家破人亡的一笔春秋。
就算她后来侥幸的逃脱,那段过去仍然虫蛆一样啃食于她生命的最深处。她
不断告诉自己必须报复谢天翔和张秀丽,她才有生存下来的理由,于是当她重新
绽开笑靥的时候,更多日子是在商场上虚假的算计的笑,有段时间她笑得忘了自
我,甚至改了名字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执著于复仇之中,从入股新奇企业开始一
路布局,终于成功将谢家赶出天成建设。
只是,她很快的又被击倒了。只要说到她的子女,程人凤就会丢兵卸甲,她
为了爱而丢弃恨,甚至连仓皇逃离也做不到,只能静静等待穿心的万箭。
谢子奇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黄茵离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望着手上的DNA报
告可笑的事实,除了流着泪的微笑,她竟做不出任何表情。
应离应离,是否当初领养她女儿的人早知道,她和她的女儿之间注定要有这
样一场别离?只是她不认命,她想尽办法要弥合这段时光,如果没有了恨意支撑
岌岌可危的人生只剩下爱,她便要将一切全部弥补给她的女儿。
那是她的骨血,她的过去,她生命最幽暗的所在──她与“程芳玲”这个模
糊的影像唯一的连结。
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了,知道那些日子里她如何咬牙流泪绝望痛苦,唯
有这个在黑夜当中她孱弱的剩余的希望,告诉她为母则强的道理,让她在孑然一
身无家可归之际,还能摇摇晃晃踏出自己的步伐──纵然现在这个黄茵离,只是
一次次的让她伤心失望,她还是不想放弃这个女儿。
她近乎是笨拙的急切的给予黄茵离所有的爱,她不懂要怎么弥补这个失落的
过去,只能用她现在所有的──金钱、名声或亲情,来将那已经碎得望不见碎片
的过去慢慢缝合。有时她想她是不是把阿离逼得太紧,给得太多要求太多,让原
本已在社会边缘的女儿起了更强烈的反抗?但不给予限制或束缚,她又怕阿离一
脚落入深不可见的悬崖。
望着端著水果盘从厨房走出的阿离,眼神中仍写桀傲不驯,她何尝不明白?
她从未真正驯服过她的女儿。“阿离,到底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对妳完全放下心?
我不晓得我是不是一个成功的母亲,但我一直尊重孩子的选择,就算是犯错也有
选择犯错的权力,因为我不能牵他们的手走一辈子。相对的,我并不是爱管妳,
而是怕妳走错了路越错越离谱,妳要怎么样才能明白,不再打从内心排斥我对妳
的关心?”
她看见阿离的眼神里起了强烈的反抗,却只能一如以往,笑着爱着隐藏着─
─隐藏着内心深层的恐惧和失望。她只有剩下爱,只有剩下相信,只有剩下这个
维系于她和阿离之间的理由。
──那就把全部的爱都给我,我就相信。
全部的爱?她给阿离的还不够多吗?或许,真的不够吧。她想开口时,只见
她的女儿早已离去。
面对黄茵离,她又爱又怕。
应离应离,她没想过她真的有和这个女儿离别的时刻。
清醒后的张秀丽揭穿一切真相,她踉跄退了一步,才发现她又重新活在了谎
言里,她所付出的爱建了一场虚假的骗局,她看着那个不断喊冤著“我没有”、
“我没有”的“女儿”,就连对她失望的力气也没有,就连上前给她一巴掌的力
气也没有,只有眼泪敲在心上穿透玻璃的声响。
而后,她看着那个不再是她女儿的陌生人,斩断丝丝缕缕,撕心裂肺喊出一
声──“黄茵离!”
时间流逝了,我依然在这里。
时间流逝了,而她应当在哪里?程人凤只是闭上眼睛倦倦的想,想她一生的
漂荡一生的付出,如纸片委入碾压倾轧的河水中,终被吞没。
一声短信提醒声响起,她拿过手机,发现一笔不明的信用卡款项。是了,她
没锁住黄茵离的附卡,黄茵离还能继续挥霍她给予的金钱,一点一滴蚕食鲸吞,
这就是黄茵离想要的爱吗?
勉强支撑著出门,程人凤来到旅馆房间打开房间,她并不期望会看到什么景
象,只是逡巡一圈没看见人,只听见浴室传来水龙头未关紧滴答的声响,她推开
虚掩的门闯进去──
黄茵离正睡在浴缸之内,水柔柔的浸过她的发丝,慢慢淹至手臂、肩膀,如
初生的小犊。她愣愣地看着,才倏地并出一声──“阿离!”
应离应离,怎得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