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版友聊警幻的用意
就把上次的文章再发展一些，也回应一下版友的讨论
上次拙作：
文章代码(AID): #1UMFuQwF (Redology) [ptt.cc] Re: [心得] 秦可卿论述比较 ?
有版友提到红楼梦是否有度化的意涵，度化虽不特指佛教教义的度化，但这含义确实是来
自佛教的，也内化到中文语境里，在我的认知里是破除执迷，更形容解救。倒是红楼梦有
一词，更适合用之，在第一回：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有这现成的词可用，我也是舍近求远了。在书中一僧一道度脱了书中人物有好几次，共有
1. 甄士隐、甄英莲（第一回）
2. 林黛玉（第三回）
3. 贾宝玉（第五回）
4. 薛宝钗（第七回 ）
5. 贾瑞（第十二回）
6. 凤姐、贾宝玉（第二十五回）
7. 柳湘莲（第六十六回）
已有论者发现红楼梦里僧道度人的性别差异，即道人度男性，僧人度女性。在度脱的过程
中，各人亦有异趣。欧丽娟言，在成长小说里，隐含了强烈的性别专利“男性的成长”。
她观察发现，红楼梦里亦是如此，故事中女性完全没有达成度脱目的。真正达成度脱的，
除了宝玉外，只有甄士隐与柳湘莲。
在这基础上，其实也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男性的角色上，度脱时都有超脱、看破的悟空
情节，但这样的情节在女性度脱时并无，而归于她们之命运，家人的不舍。如僧人见到甄
英莲，对甄士隐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又如林
黛玉说起自己药方时，提到：“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
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以及僧人无法带走林黛玉时，说：“既舍不得他，只
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或是薛宝钗自承自己遇到僧人的往事：“他说我这是从胎
里带来的一股热毒。”都是女儿自生使然，而不是个人的选择、凭己之力可以度脱的。
至于王熙凤，由于是遭道婆下咒，与贾宝玉一起生病，而几乎无独立内容，无法在这主题
论及，只能略过。
与女性的度脱相对之下，男性的成长，则带着由色悟空的情节。如甄士隐面临了女儿丢失
，家破财尽后，由好了歌领悟，随道人去了；贾瑞看见了风月宝鉴中的凤姐，无法破除色
相，至死仍贪恋情淫，度脱失败；柳湘莲因由三姊自刎而死，昏昏默默，想着尤三姐这样
标致又这等刚烈，又见了三姊的魂魄来别归于情司，于是见了道人，如寒冰侵骨，断发跟
著道人去了；至于贾宝玉复杂些，他未受警幻度脱成功，僧人也只是来救命，而直到最后
才家业败亡，出家为僧，完成度脱。当然贾宝玉的情节由于未在前八十回呈现，只能依书
中线索推敲。
将其各自的色相，做成对照如下：
甄士隐／女儿与家财的消亡
贾瑞／风月宝鉴的凤姐（美人），宝鉴背面之骷髅
柳湘莲／尤三姐之死（美人）
贾宝玉／警幻之妹（美人）、林黛玉之死及贾家败亡
可以看到，在被度脱的四人里，就有三人与美人有关，而全部的度脱，更都带有美好事物
的消逝，唤起了看破红尘之意。这样的概念，从黄粱梦、游园惊梦，一路探寻，可以追到
庄生晓梦的系统，他们都带个梦字，伏的都是浮生若梦的隐语，物我界线的不牢，良辰美
景奈何天、好云易散琉璃脆；又都带有度脱了悟之意，既是梦，就须梦醒，梦醒始是度脱
了悟的开始。
于是书里有一段贾宝玉续庄子、参禅的故事，便藏了许多玄机，宝玉写了一段偈语，末句
是：“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黛玉续了：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此八字，对照判词“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巧妙地成
了隐谶的对照。亦即：贾府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除了家破人亡，食尽鸟投林外，事实上
也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禅宗谶语。贾府的败亡，既是欧丽娟所说，曹雪芹的贵族
家庭挽歌，同时也是主人翁宝玉的红楼一梦，是一部带着度脱意味的“谶”书，而非单只
是“忏”书。
而男女的差异，即是前文所说，在红楼梦里，女性是被动地接受命运，而男性才有主动性
的度脱的可能。唯一特殊的是凤姐，这位自小当成男子教养的女性，承担当家的重任，未
受到秦可卿的点化，而迎来了悲惨的后果。
另一方面，还有一个值得一问的地方，除了作为楔子，最早度脱的甄士隐外，道人为何要
度脱贾瑞跟柳湘莲？他们只是无甚重要的配角，两人也无关连，他们何德何能，引得道人
度脱？
这个部份我不肯定正确不正确，但我认为可能来自于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他们都来自曹雪
芹早年成书的《风月宝鉴》。
目前咸认红楼梦里面有两个系统，一个是风月宝鉴系统，以宁府的贾琏、王熙凤、贾瑞、
二尤故事构成；一个是大观园系统，以荣府的大观园、宝玉黛玉宝钗，乃至红楼梦各女儿
故事构成。其实这也符合我的阅读感，除了后四十回外，前八十回也一直给我有种文本的
断裂感。依照脂批，可认知可能先有风月宝鉴成书，扩大改写或著两相结合后，才有红楼
梦的诞生。这也有不少红学家指出了。
而两个系统旨趣各异，形成红楼梦的二元结构，前者是成人世界的情淫欢爱，由是喻含了
醒世的批判；后者却是伊甸园般的纯洁世界，是对世家大族消亡的追忆与留恋。甚至依张
爱玲语，几个主角再几次改写中年龄不断改小，都是为了符合伊甸园里纯洁的想像。
我们又可以看到，男性的度脱情节，基本都在风月宝鉴的宁府系统里，而风月宝鉴度脱情
节，阐述的又都是对于行淫的戒惕，正如道人所说，此书“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是一本
戒淫之书。然而书中之人沉溺爱欲，颇有鲁迅所说狎邪小说的影子，虽名为戒淫，书中情
节却又不乏香艳情节。
这种矛盾性格也不只红楼梦，大抵狎邪小说都需要用一套道德教化去包装，金瓶梅、肉蒲
团都需要一段警语：
金瓶梅：
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
，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肉蒲团：
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写房帷之乐，不无近于淫亵，总是要引人看到收场处，才知结果识
警戒。
红楼梦的度脱意涵，大抵于此，合乎古典小说的文学史脉络，而非孤证。
欧丽娟提到红楼梦是作者对于传统贵族社会生活的缅怀，这个观点我也十分认同，可说一
扫“红楼梦是对封建礼教吃人的控诉”之语。不过要说红楼梦纯是眷恋，又显然忽略了红
楼梦中，那个“梦”字承继的庄生晓梦到黄粱梦，隐含的度脱与惩戒精神。
其实梦这个意象也值得讨论，红楼梦里有许多梦境的呈现，不过如果有机会再聊吧。
同样一点小小读书心得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