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推荐] 病人朱德庸: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

楼主: youtien (恒萃工坊)   2014-06-21 21:5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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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outien (小叮当X) 看板: C_Chat
标题: [推荐] 病人朱德庸: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
时间: Sat Jun 21 16:49:27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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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玲
 
尽管朱德庸先生幽默地表达了不情愿,最后他总是很配合。你要勉强他,他就让你勉强。
采访间歇,《人物》视频的同事提出拍摄朱德庸先生画画的样子,朱德庸就画他被拍摄的
样子。咖啡厅昏暗嘈杂,摄影灯照着他,他画一个灯,录音笔对着他,他画一个话筒,他
又在灯和话筒边画了一个自己,满头大汗。
我们连续见了5天,朱德庸都要求坐在最角落里。为了找个安静人少的采访环境,他特意
提前踩点,很得意地介绍,“那儿几乎没人去!”结果采访当天,咖啡厅不只坐满了人,
还有现场乐队助兴。大家点咖啡,都有,他点一个,没有,换一个,还没有。朱德庸苦笑
一下,我就说嘛,所有倒楣的事都会被我碰到。
直到去年,朱德庸才知道自己患有亚斯伯格症,一种“没有智慧障碍的自闭症”。最早的
相关记忆来自幼儿园下午茶时间,每个小孩一杯豆浆、一块饼干,全班发发发,发到他饼
干一定没有了,或者豆浆剩半杯。幼儿园郊游,所有小朋友都去,提前一天老师到府找他
妈妈,能不能不要你的小孩去?妈妈向老师求情,这样对小孩心理影响太大了,你让他去
,我叫他乖一点。他站在一边,听着她们对话。
“你想想看,我当时那么小。”54岁的朱德庸说,那些三四岁时曾困扰他的缺陷,现在仍
然在那儿。
朱德庸相信自己和世界隔着两层膜:他排斥世界,世界也不欢迎他。10多岁时,因为舅舅
在电话里怀疑他私吞了哥哥的红包,他连续5年没有去舅舅家拜年。第5年他终于向妈妈说
出真相,妈妈边打牌边笑着告诉舅舅,舅舅也笑着听,哦,原来这么一回事,他都不来我
家了!朱德庸将之视为“二次伤害”,但妈妈跟他说,小狗才记千年事。
他的语速很慢,第二天采访结束时,话题还未离开童年。他笑瞇瞇地安抚《人物》记者,
慢慢来,我们先喝杯咖啡吧,然后再约一次。
我们喝了蓝山咖啡,黑咖啡,还有两种红茶。
朱德庸说,他想借着这场对话慢慢整理他脑子里放记忆的屋子。“我放得很乱,只能这边
找一找,那边找一找。我很想像我画的漫画一样,能绕到背后去看我自己。”
这次来大陆,朱德庸是为宣传新书。“出版社觉得我们给你印了那么多本,你有义务出来
吆喝吆喝。”然而15万字的采访录音里,他一次也没提到新书,宣传让他疲倦,他曾愤怒
地指责一名记者,让创作者谈论自己的作品就是近亲相奸。
他谈起伤害和误解。父母,亲戚,老师,军队,曾视如家人的合作伙伴,一重重布帘掀开
来,假像消失,后面是对人性的失望。
而所有这些损伤了他的,成就了他的漫画事业。
活到54岁,人生和死亡,他用同一个词描述:荒谬。朱德庸说,如果投胎重新选一次,我
选择不再来。我选择无知觉无生命,飘浮在宇宙里。
自述=朱德庸
那一刻起,我原谅了自己
我小时候一直很不快乐,非常非常不快乐。小时候我觉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
不管是我有没有能力跑、懂不懂得跑,我都会卡在里面。
我去舅妈家,拿一个玻璃杯倒水喝,正要喝,舅妈过来,把杯子拿走:“这杯子很薄,很
贵!” 另换一个很粗、很厚的杯子给我。那种感觉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一个人欢
迎我。大人对我没有一丁点信心。
我对外面的世界没办法、没能力,只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一个是画画,一个是
虫子。院子里,所有的虫子我都玩过,那画面我现在都记得,一个小孩蹲在墙角,一下子
跑到这个墙角,一下子跑到那个墙角。只有在虫子面前,我最自在,因为它们对我没有威
胁感,也不会不接纳我。我不用在它们面前自卑,我和虫子是平等的。
我看人,像看虫子。大学时,我请同学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放音乐,音乐慢了,他们的
筷子也慢,音乐快了,筷子也快,我就很乐。但我不喜欢人,很难参与人,人一多,我就
不是我自己。我像一只海豚,放出一个讯号,又弹回来,没有回应——我和世界的交流是
单向的。
小学五年级,我和一个同学去邮局,他很自信,跟我讲:“你去柜台问一下,××邮票出
来没?如果没有,什么时候出?”我却从兜里掏出10块钱,那时是很大的钱,我递给他:
“这10块钱给你,你不要叫我去问。”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意思是,你问就好了,干
吗给我钱?其实,掏钱出来,对我是一个很大的伤害,那等于说,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完全
无用的人。
你想,一个小孩,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事情告诉你,你是一个很蠢、很蠢的小
孩,我很自卑。直到去年,我53岁,我终于知道我是亚斯伯格症,一种自闭症。那一刻起
,我原谅了自己。
我换了3个补习班,该考上的都没考上。上私立高中,第一学期就被留校察看。我什么也
没干,喝酒,跳舞,追女生。晚自习别人做题,我就一个人出去校园里走,因为我一道题
也不会。
我沦落到最差的学校,居然警觉了,死马当活马医,拼命唸书。高考前,我最好的朋友来
看我,我很高兴。临走他跟我说,你没希望了,考不上的。说完就走了。那是我又一次看
到人的恶意。本来我们都是混混,突然我要往上爬,他心里接受不了,所以他才来看我,
要给我一棒。
我还是没考上大学,考上一个三专。去念的时候妈妈就跟我讲一句话,她说,你千万不要
再被退学。结婚以后,我才知道我有识字障碍。所以我学不会。那些东西无法在我脑子里
停留,第一行字看完,看第二行的时候,第一行已经消失了。
亚斯伯格症人与外界沟通有一点偏离,以为说清楚了,以为接收到了,其实没有。我的复
健老师也有亚斯伯格症,我太太听我俩聊天,快要疯掉,她说,他讲一你讲五,他讲四你
讲九,最好玩的是你俩还一直讲下去,但是从没讲到一起过。
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我
亚斯伯格症是遗传的,我爸爸可能也有。他是一个忠贞的国民党人,进的蒋经国在大陆办
的政工学校,办了两期,大陆就丢了,蒋经国带着这些人到台湾,这些人是他的心腹,子
弟兵。小时候我家挂一张相片,那人坐在吉普车里,很年轻,戴军帽,穿卡其色。我以为
是爸爸,后来才知道那是蒋经国,照片上有他写给爸爸的字。
每年到了蒋经国生日,我家门口都会出现黑色轿车。是我爸爸当时的同学来找他,商量给
蒋经国写贺幅,我爸爸文笔好,他来写。所以我爸爸后来最接近蒋经国。
妈妈说蒋经国找过爸爸两次,当面问,你想做什么,爸爸说,我不知道。第二次又问,爸
爸还是说,不知道。爸爸去看蒋经国,身边所有人都找他带话,他一一转告,唯独他自己
说,我不知道。他最后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铁路局公务员。
知道亚斯伯格后,我和爸爸的关系清晰起来。他从没像一个父亲一样向我传授人际间的规
则,也不会跟小孩坐下来,递给你一杯酒。他永远安安静静。周日、放假,他没有应酬,
待在我家的院子里,修所有的东西。拖鞋坏了他修,伞坏了他修,我妈妈一直骂,我们家
什么新东西都不能买,因为所有坏的都被修好了。
他从没对我说过“你这个笨猪”,也没有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他离开之后我想,他是透过
亚斯伯格来爱我的,你是这样,那就让你这样。
我妈妈却善于用一种使小孩内疚的方式教育我。我在家住了29年,日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
空的,本身就像一个大鼓一样。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妈说:“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我妈
一听:“什么?”咚咚咚从客厅走到后面厨房,我听她跟我爸说:“他说,他明天就要搬
出去了,你赶快去劝劝他!”爸爸就走到客厅来跟我说,你是真的要搬出去吗?我说,对
呀。我爸说,好。我就听到我妈在后面生气:“我不是叫你劝他吗?”所以我住了29年的
家,我只跟他们说一声我就搬出去了。我结婚完全没有咨询他们任何意见。这就是亚斯伯
格的好处。
结婚搬走后,常常很不安。打电话没人接,我立刻坐3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回去看他们,其实他
们是去打麻将了。我妈妈让我总在内疚中。
我会画漫画,因为小时候受到的歧视,让我看清楚世界的假像。妈妈对小孩的爱可能是有
条件的,而亲戚对待你的方式就是社会对待你的方式,非常现实。
老师是正义的化身,往往最不正义,他的外衣让他可以滥用权力。你没有反抗能力,连表
达能力也没有,只有承受,这就是真实发生在小小的我身上的事。我儿子要一年级时,我
怀着极大的恐惧,担心我的经验在他身上重来一遍。
小时候我说话结巴,别人讲一句话30秒,我讲3分钟。老实说,不管亚斯伯格多不好,至
少它取代了蠢。如果有时光机器让我回到小时候,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我,我只想抱一
抱他。
我所有的漫画都是对事情的怀疑
大学里我给孙中山画假睫毛,也画怪物,老师没来我就在黑板上画。有人过来说,“你很
爱现。”我默默擦掉。我喜欢画画那么多年,没有人鼓励过我。
高中我给《皇冠》杂志投稿,上面有个“漫画擂台”。我画好寄过去,每个月去书店翻,
连翻了12个月,一年后竟然印了我的稿子,好开心。我边想着继续投稿边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写,漫画擂台结束了。我没有问,但我想他们已经准备结束,因为就剩下我的稿子了
,同情我,就用了。
好玩的是,《双响炮》画了后,《皇冠》来跟我约稿,我有点恍惚,我千辛万苦把稿子投
过去,却结束了,现在专门为我又开始了。那是《涩女郎》。
我马上要去马祖当兵,那时两岸敌对,晚上海面黑黑看不到,早上渔船就把岛围了。国军
拿机枪打水面。这边警告那边,那边恐吓这边。我爸说,万一打仗了被俘虏,记得你在大
陆还有一个叔叔、两个婶婶。临走前给《中国时报》画了30张《双响炮》,主编说1月会
用。我在马祖给爸爸写信,每次问,来来往往很多次,每次都没有登。我完全放弃了,我
想我画得太烂了。
一直等到3月23日,《双响炮》刊登。我好开心,在《中国时报》那么大的媒体登,我觉
得一生已经足够了。结果上面写“双响炮一周三天”,别人都是一周登7天,我心想完了
,《皇冠》事件又来了。我信心被摧毁得太彻底,永远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后来回到台北
才知道,报社的人当时就知道《双响炮》肯定会轰动,怕一下子过早发完我新的没那么快
画出来,所以一周只登3次。
我在岛上不知道已经轰动。我太太当时也在报社做事,她后来说,他们报社里都在讨论作
者是谁,有猜外国人,有猜中国老头,受尽了婚姻折磨,最后说是个当兵的小伙子,据说
心理变态。实际上《双响炮》画出了人对婚姻的恐惧。婚姻是神圣的吗?婚姻有时候猪狗
不如。
创作以后,我不再那么反叛。因为漫画的力量比青春期那种更激烈。
这一生中,我妈妈从不跟我说哎呀你很棒。她只说到菜市场去买菜,他们都笑我,说你儿
子画的(《双响炮》)原型就是你。我觉得爸爸为我骄傲,妈妈没有。我非常确定。妈妈
喜欢哥哥,一生都喜欢哥哥,人只会为他喜欢的人骄傲,即使不值得骄傲也会想办法找理
由骄傲。那是一个人的选择。当时妈妈说完,我只觉得菜市场的人真无聊。我是反应很慢
的人,通常真正让我难受的事我也没法立即意识到。就像一个东西往你身上烙印,你不感
觉烫,也不感觉痛,很多年后你看到一个疤,你才知道可能当时很难受。
我所有的漫画都是对事情的怀疑。都是从你光鲜靓丽的正面绕到你背后,那可能是空的,
赤裸裸的。
所以名气对我来说,是从那个大堂天花板掉下来的。来得莫名其妙,我没什么感觉。我享
受住酒店不用去前台,可以直接在房间办入住,减少了和人打交道。对我来说出名的极致
享受就是这个。其他都是压力。
有好几年,走在路上人家问:“请问你是朱先生吗?”我说不是,我就跑掉了。后来我太
太说你不能这样,人家问你就代表已经认出你。从此别人再问:“你是朱先生吗?”我就
说是,然后再跑掉。以前我和太太不愉快,直接就在街上吵,真的会被人家看到、认出来
。有时候我觉得寸步难行。
我的范围越缩越小,最后只能把自己顶在一个墙角。当我知道一群人为我而来,我必须耗
尽所有能量才能不拔腿就跑。从一大早就必须听音乐,静静听,让我能接受见人的事实。
我不想拿什么东西去换钱了
我蛮痛恨这个世界。但不只我的人活在它里面,我的创作也活在它里面,这件事我已经接
受了。
我画人,被迫要注意人。我从每个人身上取那么一点,然后组合。所以作品有意无意都跟
时代有一点连接,尽管我画的时候只是照感觉。
《醋溜族》时台湾刚解严,刚画的时候,新人类还没有,画了一两年,我在马路上走,有
人跑来,后面扎一个细细长长的辫子,他看到我很高兴,说朱先生我的头发是从你漫画里
来的。
《涩女郎》也跟时代搭著,出版后一两年,台湾开始流行未婚妈妈、女强人、男人婆,一
批女人比男人来得还要冲撞。
我怀疑商业运作带来的上班制度,我觉得那么多白领是个阴谋。2005年出《关于上班这件
事》,2008年金融风暴,真的是这样,社会不需要那么多白领,他们是被制造出来的。
到2011年我说“大家都有病”,大家当笑话。两年多过去了,我听说现在大陆很流行心灵
疗愈。
我喜欢漫画幽默的力量。明明你面前坐着一个怪物,但它是隐形的,漫画是那个喷漆,我
用七彩的喷漆来喷,你看到觉得好笑,但如果你有类似经验,你就知道那是一个作怪的怪
物,其实你正深受其害。
我不想让我的漫画人物有名字,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影子。画完了,他们不在我脑海中
停留,就像照镜子照完了收起来。但是画的时候,你很难违背他们的意思。《双响炮》里
的老婆,屁股翘很大,奶垂著,只穿一件衣服,我试过给她换衣服,换不了,就只能是这
一件。
你说我画的女人大多不可爱,势利,傻,其实我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我的狗。人性的
单纯度不够,里面住着各种异形,新闻说一对爱侣,女的趁男的睡觉把他拿菜刀剁了,平
时她不这样,你碰到她不能触碰的地方时,异形出来了。
我的漫画人物大部分有极端缺陷,我借此表现人性的负面。但如果你把她从漫画拎到真实
世界,你会发现她也有很多可爱面,只要你不碰她的底线。问题是,我从来无意触摸她的
可爱。那一面对我没有意义。
2004年,我画《什么事都在发生》,没有稿子。我突然有好多话想说,身体里的气球要爆
掉。那本书挺厚的,那个时期塞在我胸口的话都说出来了。我画了人的被迫,人的无法选
择,人的出生和死亡,几乎人生我能想像的所有困境。很过瘾,打破所有限制,短的七八
格,多的二十几格。
我就是画人活在世界上到底要碰到什么。其中有一篇,讲一个跳楼的女人,她觉得自己过
得不好,从11楼跳下,下落过程经过每一层的窗口,她都看见里面的人家,那些都是她的
邻居,她看到每个人都有问题,都有另一面。在她落地前,她发觉自己和这些人比起来过
得还不错,但已经来不及,她摔死了。楼上被她窥视的人从窗口探出头,她想他们看到她
的结局,也发觉自己过得还不错。这篇在网络上疯狂转,那3年台湾自杀的人非常多,法
鼓山寺庙也用它来劝阻自杀。那本书的经验很奇特,画完你觉得,你对人生再也没有感受
了。
我从没厌烦过四格,像所有手艺一样,做得越久,越熟练,越知道里面的变化。我希望四
格不要没了,有没有可能我一直画,也许画著画著就有哪个傻瓜参与进来,他也画。
我没碰到过瓶颈,我的创作欲望高到我应付不了。我必须限制自己。如果创作干扰到生活
,就把创作先搁在一边。我曾经想,如果第二天会死,一定有很多很多东西没画出来,可
惜不可惜?没什么可惜,没有就没有了。
一本书成型前,我和太太几乎花掉所有力气,但书印好后,我们就往后退。我们最后的妥
协就是出来宣传。出版社说,我给你印了这么多,你应该要出来吆喝吆喝。封面上必须有
简单的广告语,什么“爆笑疗愈手册”、“100%验伤字典”,出版社希望有,那我让它小
小的,放到边边上,反正我放了。
越不快乐的时候,我越会想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如钱,我不
要了。钱不会凭空而来,一定要拿你的东西去换,可我不想拿什么东西去换钱了。
我和太太说,我们承受的实际上是家暴
我看不懂人,就跟动物比照。我觉得我和太太像猎豹,头很小,身体长长的,不吃腐食,
因为捕猎燃烧太多能量,捕到也常常被抢走。
我们其实是在整个食物链最底层。从创意到画稿都是自己,编辑没法掌握你对书的感觉,
所以书也要自己编,封面设计,什么点子怎么画,也自己想。书做完交给出版社,宣传也
要我们出来,而我们在整个出版链条里拿的钱是最少的。中间很多人都要跟我们接触,每
个接触的都要分一杯羹。
我对信任人其实有点迟疑。2000年我被朋友骗了,他事业遇到瓶颈,我帮他的方式是把我
所有作品签给他。以前我所有的约都看,那个我没看,我觉得不用看。出版过程往后拖,
他算一算划不来,跟我打官司。我请他撤告,我们来谈,他不肯平等谈话,他一定要掐著
你的脖子。他卡住了我所有的书,我在台湾的事业停下来了。
我真的很混乱,不是因为著作,不是因为钱,因为恶意。我的反应是去法鼓山找圣严法师
,我很少找他,那天早上接近9点半,我见到他,问,难道我以后没有办法再相信人?出
家人最爱说这是孽缘,你的债,但那天他告诉我,你好好打这个官司,如果你打输了,一
无所有都赔光了,你就到我这儿住,寺里也有吃的。圣严师父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知道
他是支援我的。内心里真正支援我的人不多,我太太是一个,他是一个。
这次是台湾,第二次是大陆。
2011年是我状况最差的时候,我知道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被合作的大陆经纪公司利用、蒙
蔽。之后我跟太太花了两年谈论,我们为什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为什么会一直忍耐
?其实是对人性的失望。
我和太太损失很多,我太太后来病倒了。最好玩的是,我尽量保护自己的世界,不让外面
世界进入,但我选错了人,这个人就在我的世界里面,对着我的头敲敲敲。后来我和太太
说,我们承受的实际上是家暴。我很难过。我想不画画了,从此退出。
我对很多事情的态度是接受。人不可能里里外外都幸运。你想过什么叫好人吗?好人必须
要有坏人在你身上做些事情,如果坏人从来没出现过,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好人?我再也没
办法回到原来的状态,再遇到不错的人,要花巨大的力气说服自己,不要被以前的经验妨
碍。
我们比较吃亏是很少来大陆,对大陆事情隔着一层,很难判断,有时候不晓得怎么就得罪
了人。我不清楚这边的商业规则,有很多模糊地带,我搞不懂,我采取的办法就是不来。
我不来,你总没办法了吧。我弄一个真空状态来保护自己。
我不喜欢把作品改编电视剧、动画。只要牵扯到投资,牵扯到众人利益,事情就变质了。
除非一件事只需要你个人的才华,出版,画专栏,画大画,那人家会尊重你,否则他们都
要指挥你,改变你。因为他要迎合大多数人,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大多数人要什么。
我把自己和改编切割开,能不参与就不参与,你让我提意见,我提,但我知道我讲完就是
空话。《粉红女郎》最开始万人迷的角色我建议用一个真实生活的情妇,比如陈宝莲,她
演的话感觉是对的。他们不让,说形象太坏了。他们只想借用我的名声。
《粉红女郎》最轰动时,浙江电视台台长请吃饭,我本能就反应不吃不吃,吃什么。我出
去坐出租车,同行记者告诉司机我是朱德庸,等下车的时候,司机不要钱。就是不要,那
是他的心意。我没有觉得感动,我是受到赞美就会跑掉的人,我不习惯。我从小没得到过
赞美,就像我不了解的东西一样,我不懂得怎么去接受它、应付它。我不给人机会赞美我
,我不跟陌生人接触,就跟我太太我小孩我家猫在一起,他们不会赞美你,我家猫大部分
时间给我一个鄙视的目光。
我今年53岁,画了27年,我会让自己出现次数越来越少,我现在唯一感兴趣的是画大画,
一年也画不了几张。迟早人家把你忘掉,忘掉就忘掉了,生活就这么一回事。
我不喜欢天分这个词,也不把注意力放在上面。天分对我来说很自然,就像口渴了要喝水
,它在我身体里,是我所有器官中的一个。你不会时时刻刻想,这是我的心脏我摸摸,这
是我的肝我摸摸。
我天生是漫画家,就像活佛天生是活佛,我从小的所有经验都在为了它。我从没想过天分
或者才华,对我有什么意义。如果一定要说才华带给我什么的话,我觉得是快乐。它让我
在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高兴起来。
如果有一天我变大人,我可能就不会画画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发觉我没有用漫画捍卫什么。其实我觉得我唯一在捍卫的是我
的小时候。我小时候的状态,是真实。
我整个成长过程几乎围绕的都是假像,包括父母的爱。很多父母的爱是有所求的,而亲戚
去掉亲戚这个名分之外,不会对你有任何期望,不会有任何包容。所以对我来讲真实最重
要。
我和太太花大量的时间在一起,和一般夫妻相比,我们相处的时间可能是别人的3倍那么
多。我们俩几乎总是窝在我们的小世界,一起伸出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缩回来继续
过我们的生活。
我不是很能处理自己。情绪不对的时候,我会一直憋想要憋过去。能从我嘴巴里说出的最
伟大的字,就是我会跟太太说,我们可不可以说说话,我很烦。其实非常非常难说出口。
我没有画过我太太。我也不会表达爱意,也不会买东西送她。我的方式就是多陪她。我早
起画画会先吃早饭,等她起来的时候,她说你再陪我吃早饭,那我一定会陪她再吃一顿。
所以我每天吃两顿早饭。
人家问我对爱情婚姻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主义者,我说我是旁观主义者,那是我的工作
,我看到了,画下来。
但是就人生来讲的话,其实我觉得我是悲观主义者。我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被投
放到这个世界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有时自己撞,有时让人推著转来转去,有时人家背后
拍你一下头,你转过来,他又在你前面拍你一下头。认识我太太之后,像两个手无缚鸡之
力的小孩被投放到地球来,两个同时被撞,同时被人转一转,拍拍头,有时我跟太太两人
都会躺在床上沮丧,想不通,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觉得好像再也没办法画下去。两个人讲
著讲著,很难受。好像我们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的。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的爸爸。我儿子小的时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我从来不让他。在我的
意识里,坐下去开始玩就是两个小孩的战争。我不但不让他,我还吓他。
有一次他哭着去找妈妈,我太太告诉他,其实你爸爸身体里住着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孩。他
那以后就没哭过,他说爸爸我让着你,因为你比我小。我儿子到现在都常常让我。他今年
22岁,已经变成大人了。我好像没有变化。
如果有一天我变大人,我可能就不会画画了。
我以前很迷外星人,我太太问我,如果外星人来接你回去,你会怎么样?我说,我会跟他
们走。我太太就说,你不要我们了?我一听知道,啊,犯错误了。我就说哦会的会的,我
会跟外星人说,我太太小孩也要带走,我们家猫也带走,我太太听了就比较开心。
我晚上睡觉,只要躺下去就会想到飞碟。想到飞碟我就很心安,很快就睡着了。想像我在
老家的床上,飘起来。全部是主观镜头,你看到屋顶越来越近,因为你往屋顶飘,你可以
感觉到你一层一层穿过屋顶,先是墙,然后是夹板,然后是瓦,你就浮到空中,在你家屋
顶上飘,你越高,视野就越广。
因为我常常去飘,有时候我两三岁,有时候我高中,有时候我二十几岁,时间不同,那里
的房子、树都不一样,我可以把时间分成好几层。
对别人来说,想像的世界可能只有他真的闲得没事干,喝了酒,发了呆,才会偶尔出来一
下。真实世界占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我刚好相反,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把我的世界弄
得丰富有层次。然后我就呆在里面,待够了才出来应付一下外面。
这个世界我是可以带着走的。我从台北到北京,我带着它走。我在飞机上,眼睛一闭就可
以进去。我在里面可以跟猫狗说话,我可以跟已经失去的东西和失去的人重新碰面,碰到
面,我们可以对话,我们可以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走过一条街。
所以外面的世界只是我肉体生存的世界而已。
人生的本质我觉得是荒谬
我不善于交朋友。我死的朋友现在比活的朋友多。
我有时候想,我死了,我的葬礼会有几个人来,我就会在那里算,他会不会来?他算不算
是我的好朋友?这样算一下,你就发觉好像永远算不完10根手指头。
到我目前为止,到我现在这个阶段,54岁,死亡对我来说不是恐惧,也不是迷惘,是荒谬
。人生的本质我觉得是荒谬。我常常觉得画画很荒谬,我在这边画画画,有什么意义?
虚无是什么都不存在,荒谬是全部存在,但是无意义。
全世界我认为最隐私的事情就是死亡。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没有人可以了解你、陪同
你、参与你。结婚也很隐私,全世界有关系的就你们两个人,但死亡更隐私,我跟你再好
我都无法参与你。至于死后的世界,对我来讲是人生最大的一个冒险。因为没有一个活人
有经验可以来告诉你。
我漫画里的死亡都是荒谬的。我在美国看到一个墓志铭说,如果你不来参加我的葬礼,你
的葬礼我也不参加。我很喜欢这个。我爸爸走的时候94岁,他有糖尿病,七八十岁摔了好
几次,骨盆有点裂,但都没有大事。他年龄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能期望他活到100
岁,那他会用什么方式走?
最后你知道我爸怎么走的?我爸在我妈过生日当天,我妈买了一些烤鸭、外卖什么的,当
天早上爸爸还起来帮我把报纸上我的专栏剪下来贴到剪贴簿上,写上日期。中午他就和大
家一起吃饭,吃吃吃,突然往后靠,嘴巴张很大,眼睛也张很大,然后就走了。
救护车送到医院,说他肺部里面非常多食物残渣,气管和食道都已经模模糊糊了,吃东西
都吃到了肺里,一直吃吃吃,然后就没办法呼吸。为什么我说是很荒谬的事,因为我们小
时候看笑话,最常见的一个笑话是说,一个人在过寿那天吃寿面给噎死了。我们小时候听
了哈哈大笑,觉得太好玩了。你会想到它活生生发生在我爸爸身上吗?过生日吃东西,噎
死了。
2011年我父亲过世。他一走,所有假像消失了,就像布帘掀开来,我的家庭随着父亲离开
好像与我无关了。我有点难过,然后是释怀,终于离开了长久以来压得你透不过气的环境

人生的轨迹很奇怪。爸爸十五六岁时,离开江苏老家,在马来西亚当老师,不晓得什么原
因突然要回国。别人都劝他大陆危险,他没有听。很快,马来西亚沦陷,日本人到他所在
的华校,劝他的人都被杀。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回来,就被杀掉了。我现在就只有一半。好的一半还是坏的一半?恐怕
是坏的一半。
再来一遍是不是还要这样?如果真能够投胎选择,我选择不来。我选择不再来。我选择无
知觉无生命地飘浮在宇宙里,我选择没有我。
也许重来一遍我可以早知道我和父亲的病症,我可以在他生前跟他交流感情。但我还是选
择不来。对我来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我跟父亲有机会谈,也只是这一件事,其他改变
也不大。
(原标题:患儿朱德庸)
作者: bluejark (蓝夹克)   2014-06-21 16:54:00
不过他还是会追女生也娶太太了 社交能力其实还不错?
作者: achita (果冻鱼)   2014-06-21 17:02:00
我小时候常看他在时报周刊连载的涩女郎耶XD
作者: peterfood (松鼠症末期病患)   2014-06-21 17:11:00
还算是人生胜利组了吧~
作者: peiheng (哲学)   2014-06-21 17:40:00
他会在意胜利组的标准是什么吗...
作者: jojobigoldtw (理諳僑)   2014-06-21 17:54:00
我整篇看完了耶XD
作者: dderfken (托雷迪亞(鬍鬚張))   2014-06-21 17:57:00
我也看完了 就...
作者: iamnotgm (伽藍之黑)   2014-06-21 17:57:00
看完+1 写得有点乱但是有认同感
作者: probsk (红墨水)   2014-06-21 18:03:00
小时候觉得他画的东西很好笑 长大才知道“干 这些事都是真的“
作者: hinofox (终らない瞧捌の呗を咏う)   2014-06-21 18:20:00
好长 end 感想是原来你我身边都有一个折木 XD
作者: kerry0496x (ACG紅短髮勢力崛起中)   2014-06-21 18:28:00
我跟他一样 喜欢狗耶0.0
作者: windycat (wCat)   2014-06-21 18:30:00
好文 :3
作者: peterfood (松鼠症末期病患)   2014-06-21 18:31:00
我比较喜欢猫耶~xd 不过这篇文章有多地方颇有一种感同身受?
作者: chunyulai (裙)   2014-06-21 18:42:00
光有老婆和儿子又登过报纸就打死一大票鲁蛇
作者: discoveryray (chih)   2014-06-21 19:35:00
画讽刺漫画的怎么性格都这么黑暗...
作者: SCLPAL (看相的说我一脸被劈样)   2014-06-21 19:40:00
我也遇过类似这种很伤人的事情,结果我没有女友也没结婚..完败(哭跑)
作者: anandydy529 (AndyAWD)   2014-06-21 20:07:00
会不会有新警察推ACG点在那
作者: balista (old man)   2014-06-21 20:17:00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 给自己掌声, 也给朱德庸掌声.心情本来不好, 看完就释怀了. 与人相处真的很难.
作者: bkbtei   2014-06-22 03:35:00
是他太太倒追他的.(他太太原是他漫画刊登的报纸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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