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待定义的我的三十一岁、尚待定义的台湾/周婉窈(台大历史系教授)
突然要想“三十一岁时,我做些什么?”毫无头绪,无法从年岁想起,
只好开始换算西元,哦,是一九八七(一开始还算错一年呢)。我生在二月
中旬,因此严格来说,我的三十一岁是从一九八七年二月中旬到一九八八年
二月中旬。这期间发生什么大事呢?最直接想到的是解严——那个台湾历史
重要时刻的七月十五日,以及隔年一月蒋经国过世。而我自己呢?好不容易
在时间座标上找到自己的三十一岁。那年,我约一半的时间在美国耶鲁大学
,约一半时间在台湾,最后的几天则是在日本。
台湾的戒严是世界最长的,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八七年,共三十八年又
五十六天。这是我一直记在脑海里的,最近因为教书的关系,才知道台湾不
是最久的——当时着实吓一跳,心想又是哪一国呢?怎么自己一直以为是台
湾。原来还要分“台湾省”和“福建省金门马祖”!后者一九九二年解严,
因此才是全世界戒严最久的地方,共四十三年。总之,以台湾本岛来说,我
一九八一年离开台湾赴美求学,我人生的前二十五年都在戒严体制下度过,
如果不出国,就是从生下来到三十一岁都被戒严!
这些像流水帐一样的数目,对我这种数字感特别弱的人来说,真够为难
了。让我们暂时摆开算数吧。何以三十一岁那一年我会在美国、台湾和日本
?是那些因素把我带到这个时段的几个地点呢?
可能年纪大了,最近和学生聚餐时,往往会提到过去在台大的种种,越
来越像个“白头宫女”。前几天,不知为什么提到大学时代送稿审查的故事
。我进台大历史系后,不久即加入《大学新闻》,由于年纪小,分派到校对
和送审稿等工作。我记得当时负责审查的那位先生坐镇在台大行政大楼一楼
的办公室。《大学新闻》每篇文稿都要他审过才能刊登,也可以删改我们的
文字。好几次,我从行政大楼出来,回头看这栋红砖建筑,很想把它炸掉。
如果说我曾萌生“恐怖分子”的念头,那当然有,但是要像当时的教官跑到
系主任室说台大附近有个炸弹案可能是我做的,那可是没的事。教官要系主
任孙同勋教授找机会安排我写什么的,以比对笔迹,孙主任和郑钦仁老师商
量此事,郑先生告诉孙主任,此事万万不行,绝对要拒绝。这是事隔多年后
,郑先生告诉我的。两位师长是我的贵人。
话说回头,这位审稿的先生,记性不好的我已经忘了他的姓名,印象中
是退伍军人,人可挺和气的,久了还会对我这个南部来的学生嘘寒问暖。有
一次,他指著一篇外文系的投稿,真诚地问我:“哈姆雷特是谁?”
家二哥弘宪从嘉义中学考上台大法律系后上台北。我记得有一天他向家
父表示想去拜访党外民主运动领导者郭雨新先生,请家父替他写封信。家父
是中国青年党员,和郭先生算得上熟识。后来我听家兄说,他依约到长安东
路罗马宾馆郭雨新先生的办公室,郭先生和他讲话之前,先把收音机打开,
声量开大。那时候,墙壁有耳朵,这是“常识性”动作。家兄于是郭雨新先
生的秘书陈菊小姐,也因此陈菊“进到”台大校园来,变成党外人士和台大
学生的桥梁。
家兄比我大两岁,从小我就觉得他很沉着,很有思想。现在想起来,家
兄那时候不过才十九、二十岁,就是我现在教的大一、大二学生的年龄,再
怎么看都是很小。那时候,家兄独自想到去见郭雨新先生,实在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