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 向阳/我心目中的杨牧,是根植台湾的文

楼主: x60606 (ys)   2020-03-14 00:09:04
(※ 文:向阳,作家)
国立东华大学“杨牧文学研究中心”日前举行揭牌仪式,我当天有事,未能前往花莲参加
盛会,向杨牧先生贺喜。事后看报导,知道当天仪式由杨牧亲自揭牌,他致词时表示:“
自己一生研究别人,像是世界文学家但丁、杜斯妥也夫斯基、川端康成等,也研究花莲的
木瓜山、立雾溪,研究透彻又完整,然后为山、为水写诗。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被研究的
对象。”看完不禁莞尔。
杨牧先生过谦了。1940年出生于花莲的他,1955年就读花莲中学高级部时,年方15岁,就
开始以笔名“叶珊”发表诗作;1960年还是东海大学历史系一年生,就已经由蓝星诗社出
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水之湄》,并主编《东风杂志》,当年9月转入外文系就读;1963
年1月,大四下,再由蓝星诗社出版第二本诗集《花季》;1966年,由文星书店出版《叶
珊散文集》和第三本诗集《灯船》,受到读书界的喜爱。
60多年来他的创作生涯繁复多变,但从未间断,诗与散文并茂,间及评论,都蔚为繁花,
已超过50余种。他曾先后获得吴三连奖、国家文艺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马来西亚花
踪文学奖及瑞典蝉奖之肯定。他的文学创作成就,早已是被研究的对象了。
文学创作成就之外,杨牧先生在学术与教育领域也颇有建树。1964年他赴美就读爱荷华大
学诗创作班,两年后取得艺术硕士学位,随即进入加州柏克莱大学,受教于陈世骧,于
1970年以《诗经》研究取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方过而立之年的他此后即在美国任教,长
达30年。
1995年他返台协助东华大学成立人文社会科学院,次年担任首任院长,引进全国首创的驻
校作家制度,也开启了东华大学旺盛的文学创作活力;2002年他受聘为中研院中国文哲研
究所特聘研究员兼所长,四年后卸任。他的学术成就也备受肯定。
如果说杨牧先生还有什么未获应有的重视之处,那大概就是他致力于台湾文学传播的这一
块吧。1970年,当台湾的出版界还停滞于固有的文艺创作和翻译小说出版模式之际,他和
林衡哲医师合作,为颇受台湾读书界喜爱的志文出版社编选“新潮丛书”,引领台湾出版
界重视文史哲新知识的新风潮。
1975年回国担任台大外文系客座教授一年,受《联合副刊》主编马各之托,为联副主审现
代诗来稿,拔擢战后代青年诗人,大量刊登他们的诗作,为其后的台湾现代诗发展栽培生
力军、带来全新气象。
1976年他与中学同学叶步荣、诗人痖弦、生化学家沈燕士共同创办洪范书店,为台湾的文
学出版带来正向影响,与纯文学、尔雅、九歌、大地等出版社被誉为“五小”,缔造了
1980年代台湾文学出版与阅读的高峰纪录。这一个部分,是历来杨牧研究仍有不足之处,
或许值得甫成立的“杨牧文学研究中心”和学界进一步探讨吧。
一、
高中时期我就已是叶珊诗与散文的爱读者,《水之湄》、《花季》、《灯船》和《叶珊散
文集》,这些杨牧“叶珊阶段”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诗文,给了我美丽的想像和意象的启
发,也供我不断琢磨自己不成熟作品的镜照。至今我仍然记忆深刻的是他写于1964年的这
首〈给时间〉:
告诉我,什么叫遗忘
什么叫全然的遗忘——枯木铺着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烂在暗暗的阴影中
当两季的蕴涵和红艳
在一点挣脱的压力下
突然化为尘土
当花香埋入丛草,如星殒
钟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笋
又如一个陌生者的脚步
穿过红漆的圆门,穿过细雨
在喷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虚无的雕像
它就是遗忘,在你我的
双眉间踩出深谷
如没有回音的山林
拥抱着一个原始的忧虑
告诉我,什么叫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么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对年轻的习诗者来说,这首诗带有迷人的、意象缤纷但又暧昧的魅力,半是因为它的意象
,通过纷沓而至的象征与譬喻,当时的叶珊以“枯木铺着/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和“果
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两句譬喻什么是“全然的遗忘”;紧接着“化为尘土”、“花
香埋入丛草,如星殒”到“一百座虚无的雕像”这一串缤纷的意象,都用来譬喻首句的“
什么叫遗忘”。
诗的最后,则以“什么叫记忆”作为对照,譬喻记忆是“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如你熄去一盏灯/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这些大抵来自生活中常见的自
然意象,因为诗人的绝妙安排而再现了“时间”的可感。从死到生,从生到死,形成循环
(或是“宇宙”),而“遗忘”和“记忆”也就一如死与生之难分难离。生生死死,分分
合合,无始无终,所谓时间,此之谓也。
当时高中生的我并未能体会这么多,但这首诗却一直回绕于脑海中,直到1975年我大二时
开始认真于诗的创作时还难以忘怀这些句子。1975年是我严肃对待诗创作的第一年,开始
向各个诗刊、副刊投稿。
这年8月,杨牧先生回台,在台大任教,但我并不知道联副请他选诗,我将新写的一首情
诗〈或者燃起一盏灯〉投给联副,很快就被发表了,并且将我的笔名以签名式登在报上,
这是对一个新人最大的鼓舞了。这首诗的关键词“燃起一盏灯”,于今看来,应该是对〈
时间〉“熄去一盏灯”的化用吧,原来我早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杨牧诗作。
杨牧为联副选诗,有一个很明显的倾向,或许是他回台任教的关系,让他接触到1950年代
出生的战后世代诗人,但更重要的是,他以诗人之眼,敏锐地看到了正在崛起的新世代的
身影,尽管仍然稚嫩,他不吝于给予掌声、不吝于伸出手来拉拔。
他选诗的一整年,联合副刊出现了不少当时开始写诗的校园诗人作品,如杨泽、罗智成、
陈家带、陈黎、陈义芝……,他的慧眼,果然助燃了战后代诗人的创作的火花,一时之间
,诗坛新锐大量在联副登场。
杨牧的作法,无形中使得与他同世代的诗人作品无法顺利、快速登出,他应该承受了不少
抱怨才是;从诗史的角度看,其后后浪一般袭来的新世代,翻转了以超现实主义为宗的前
行代诗风,应该也与杨牧选诗的“推波助澜”有相当重大的关联。
多年之后,我在马各写的文章中,看到他请托杨牧帮忙决定刊登诗稿的回忆,才晓得当年
联副刊出的诗作,都先经由杨牧审阅,我在那一年中发表于联副的诗作,原来他就是第一
个读者,也是第一个裁判员啊。
再时隔多年,约莫是杨牧回到东华大学任教之后,有一天我到他台北住家访他,谈到1975
年旧事,他很兴奋地说:“向阳,我还有当年剪报,等我一下。”接着回书房拿出一本剪
贴簿,贴的不是他的诗,而是当年经他筛选,刊登于联副的战后代诗人的作品。
他眼中发亮,一一指点剪贴簿上的作品,“这是杨泽的、这是罗智成的……这是你的……
”。时序已进入21世纪的那个午后,我眼前坐着的,恍惚就是30年前拣选诗稿的杨牧。
二、
1975年的杨牧,35岁,英姿风发,创作力丰盛,深受大学校园诗人仰慕,在这之前,他已
推出的诗集《传说》(1971)、评论集《传统的与现代的》(1974);在这之后,他一连
出版诗集《瓶中稿》(1975)、散文集《年轮》(1976)、散文集《柏克莱精神》(1977
)、诗集《北斗行》(1978),结集第一阶段创作的《杨牧诗集(1956-1974)》(1978
),以及诗集《禁忌的游戏》(1980)、《海岸七叠》(1980)均备受喜爱。
他顺利地从笔名“叶珊”更易为“杨牧”,成功地从一个浪漫主义者转型为具有古典与现
代相融、抒情与批判并存的诗人,而无违和之感。他写的诗,如〈十二星象练习曲〉、〈
让风朗诵〉、〈瓶中稿〉、〈林冲夜奔〉、〈孤独〉、〈热兰遮城〉、〈带你回花莲〉、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等,更是传诵至今,已成经典。
1982年我主持的《阳光小集》诗杂志发信给44位战后代青年诗人,票选心目中的十大诗人
,42岁的杨牧在28张有效票中得23票,仅次于余光中(26票)、白萩(24票),十大诗人
上榜者也以他最年轻。就细项看,他的诗作,结构和语言驾驭两项都高占鳌头,意象塑造
仅次于洛夫,音乐性仅次于余光中,影响力也仅次于余光中。这个票选活动只是参考值,
无关于杨牧诗艺,但已可见出他在战后代诗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和高度影响力。
由于杨牧先生长年在美国任教,我真正和他见到面,应该是他于1983年再度返国,在台大
外文系担任客座教授之时。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他相当寡言,似乎不易亲近,多次见面后
就不再有这种感觉,尽管谈话无多,他对后辈如我的关怀仍可从眼神中看到。他鼓励我要
持续写诗,对我大学年代发表在联副的诗还记得,也问我台语诗是否继续在写?
1984年7月,我将从1974年开始创作的十行诗辑为《十行集》,由九歌出版,拿到书,就
寄了一本给杨牧先生,很快地收到他的回信:
承赐十行集大作,已拜收。大作中诗多已在刊物中读过,于吾兄追求风格之功力成就,至
为钦佩,今得藏全部,不胜欣喜之至也。弟在台工作即将结束,不日赴美,如离去前未能
谋聚,日后吾兄可来美,盼来舍下一游。
这信写得太客气了,字里行间的关爱则让我感动。我的十行诗,最早的一首有意识的书写
是〈小站十行〉,写于1976年3月,获刊于同年7月31日联合副刊,正是杨牧先生为联副选
诗之时,十行诗的被采用,坚定了我朝向新格律之路的试验,方才有这本《十行集》的付
梓。我以虔敬之心寄呈诗集,意在表达对前辈提拔后进的感谢罢了。
信末提到如赴美可到“舍下一游”一事,以我当时在报社的工作,则不敢痴想。没想到接
信第二年,我接获聂华苓女士来信,邀请我前往爱荷华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画”而成行
。我与小说家杨青矗于1985年8月底同行,在爱荷华这曾是杨牧修硕士阶段的母校生活了
三个月,聊天时,聂华苓大姊偶会笑谈当年杨牧在此求学的点滴,倍感亲切。
结束邀访计画之后,回国途中,我和青矗兄安排了美西之旅,其中一站到西雅图,夜宿时
在华盛顿大学修读博士的陈芳明家中,次日前往华盛顿大学为台湾同学会演讲。
讲后,芳明兄问我要不去看杨牧?我当然欣喜答应,于是在他带领下,与方梓一起进入杨
牧先生的研究室。杨牧先生看到我们前来,相当惊喜,我们聊了一些台湾时局的事,叙旧
之后,他要我稍等,随即站起来,从书架中拿出一本苏格兰传教士杜嘉德(Carstairs
Douglas)编于1873年的《厦门音汉英大辞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of
Vernacular of Spoken Language of Amoy),表情慎重地对我说:“你写台语诗,这本
辞典或许用得到,送给你。”
30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当天在研究室的这幅画面。这本书是研究厦门音闽南语必备的辞
典,甚为厚重,我从杨牧先生手上拿下厚礼,竟哑口不知如何谢他,只是频频点头。出国
前,报社为我出版的台语诗集《土地的歌》,来美前虽带了几本,到西雅图已经没书了,
也无以还赠,就这样匆匆告辞。
回台的飞机上,想起出道以来杨牧先生对我在诗的道路上的指引、提携,都以不着痕迹的
方式出之,十行诗如是,连我孤独尝试的台语诗也如是,机窗外浮云落日,竟有天地至美
之感。
1998年吧,有一天我接到洪范书店叶步荣兄来电,说洪范希望出版我的诗选,让我大感意
外,细问之下,才知这是杨牧先生提议、交代的。洪范书店并不轻易为诗人出版诗选,我
的诗能获洪范垂青,让我倍感喜悦,因此更不敢造次,直到次年才将书稿交出,由洪范于
9月出版了《向阳诗选》,封面使用我自刻的版画〈平埔母子〉,书封折页的内容简介则
出于杨牧先生之手:
诗人向阳以融合传统与乡土,兼现代感知和写实,自辟蹊径,蔚成风格。本书为向阳20余
年诗创作之选萃,由诗人自订,收己出7种诗集之精华及近期新作。向阳诗艺繁复多姿,
其情采、声韵,均有可观;读其诗,最能感受一特定时代中,才具、有情的知识份子如何
感慨、批判,继之以文学心灵之认知与提升。
杨牧先生如此一路厚爱拔擢,真让我感铭于心。
三、
1999年3月,《联合副刊》评选“台湾文学经典三十”公布,在入选的30本经典中,杨牧
横跨散文与新诗两文类,有两书入选,一是散文集《搜索者》,一是诗集《传说》。尽管
这个活动在当时曾经引起争议,但杨牧的诗和散文并茂的成就则属公论。
活动后,联副为30本书举办“台湾文学经典研讨会”,陈义芝兄嘱我为《传说》撰写论文
,我以〈树的真实:论杨牧(叶珊)《传说》〉为题写了近万字,在细看年轻时阅读的时
集《传说》之后,从符号学的取径切入,发现年轻时以为至柔美、至浪漫的杨牧的诗,连
同他的散文,其实别有深沉的寓意,我在文末这样说:
杨牧喜于用树自喻,一如他的擅长采取寓言和比喻,前者寄寓幽情,后者喻依天地景象。
他的诗,和他的散文,交错的纹理中,透露了他的生命和认同的声音,也显应着他来自的
土地和历史的色泽。身为一个写诗的人,我在展读叶珊时期的《传说》的过程中,先是看
到一棵无以名之的树,带着甜美的隐晦,“一排钟声/童年似地传来”;继而发现这树,
枝叶井然、自然,根植在台湾的大地上,绝无半点隐瞒。
没错,对照1986年之后他出版的诗、文集,如诗集《有人》(1986)、《完整的寓言》(
1991)、《时光命题》(1997)、《涉事》(2001)、《介壳虫》(2006)、《长短歌行
》,特别是他的自传散文集《奇莱前书》(2003)和《奇莱后书》(2009),其中透露的
,不就是他一以贯之的“生命和认同的声音”?显映的,不就是他所来自的“土地和历史
的色泽”吗?
我心目中的杨牧,是根植台湾的文学巨树。
(原载2019年1月1日《文讯》399期,页131-137。本文摘自《写真年代:台湾作家手稿故
事3》,更多内容请参本书。)
《写真年代:台湾作家手稿故事3》
作者:向阳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04/01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1664/4412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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