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解剖课是这么一回事

楼主: christieh (CH)   2008-12-09 21:58:22
窃尸贼
我的第一位病人,在我动手伤害他之前,已经死亡超过一年了。
那是1980年中期,我终于由医预科学生转变为全力冲刺的医学生。那年夏末
从我大学宿舍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广阔的密西根湖湖面散布著帆船点点,以
及发出咕哝声的闪烁跑步者沿着芝加哥这边的湖岸大步移动。尽管有这些平静的
景色,我却很少向窗外观看。我太过专注于即将面临的事:同学与我即将开始上
人体解剖课了。
一百七十名医学系同学中大部分的经验不比我的多,我们第一次真正接触死亡将
是在大体解剖这学期。仅管有位同学大学时曾在医院停尸间工作,另一位待过伊
利诺州的肉品包装工厂(随后变成严格素食者),这两位却是难得的例外。换言
之,在开始医学院课程之前这个夏天,大部分的人私底下为解剖人体感到焦躁恐
惧。
在医学院的适应周,我终于能与其他同样心神不宁的人分享对解剖的恐惧。解剖
学很快成为交谊场合谈论的主要话题。曾在停尸间工作过的同学是我们主要的消
息来源。我不断猜测遗体看起来是活生生的还是形似蜡像,私底下我期待他们至
少像外祖父那样不真实,相信他们如果越不像活人,解剖就越容易。我们向二年
级医学生询问去年的经验。“穿上你的旧圆领衫和牛仔裤,”在迎新会上他们说,
并且满不在乎地啜吸一口饮料,“到学期末你一定会想抛弃它们,因为衣服实在
太臭了。”紧紧抓住他们的话语,我在脑海中不断重播他们洒脱的反应。什么样
的味道会紧紧攀附在衣物上?死亡的气味?
从十五年前初次考虑进入这行业开始,我就知道我将用此专业去帮助别人,同窗
大部分也抱持相同的想法。我们是一个奇特的族群,怀抱理想,却又具有高度的
专注力与足够的竞争力,才能通过严苛的医预科课程。虽然少数人或许怀抱着获
取经济稳定的目标,或拥有某种生活方式的憧憬,我们大部分却是下定决心学习
如何拯救生命。
但我们许多人未曾认清的却是,即使拥有这些梦想,职业将会要求我们生活在濒
死者当中。死亡比生命更将成为我们生涯中的长驻者。
从七岁开始,人体解剖就一直让我着迷。追溯当时,我已经有点将来可能成为医
生的想法。那时候外祖父刚诊断出罹患脑瘤,母亲带我跟妹妹回台湾陪他渡过那
个夏天。诊断、手术,以及因为切除部分脑子引起的神经功能缺损,终究还是在
外祖父母剩余的生命中造成影响。然而当时我还是被脑神经外科医师安慰外祖母
与家属的方式吸引住。他是位高大秃头的台湾人,有一张圆脸与熊掌般的双手,
以及谦虚与自信兼具的态度。当他出现在等待室面对焦急的家庭成员,他说的
话:“我全部拿干净了。”就像从天堂射出的美妙光线落在我们身上。这种经验
让我深信医疗是神的工作。
当时一位在医学院工作的姑姑听说我的兴趣,提议带我进她的解剖实验室看看。
我对那里仍然潜藏着生与死的秘密这种想法深深吸引。在那个年纪,我早已相信
解剖是区分医师与其他人的最重要事件。我认为承受这种经验可以证实我的勇
气,而且偷窥身体内部的运作,即使在一具死去的躯体上,也会让我处在比所认
识其他二年级生更高的等级。然而双亲迅速否决这个提议,担心这种亲密并且可
能毛骨悚然的经验或许会造成我永久的创伤。
就像所有的启蒙仪式,解剖人类遗体这件事对新手造成许多障碍。首先,医科新
生必须记忆非常大量的解剖构造名称。这种机械式的背诵让心智乏味迟钝,而且
排山倒海涌来的资讯使得这差事显得永无止境。我其中一位大学顾问,一名杰出
的精神病医师兼人类学家,在开始上课之前与我面谈过。他约在二十年前完成医
学学业。“这就像强记整本电话簿,”他说,“你只能设法完成它。”
记忆可能只是必须克服的障碍中最简单的,而且直到最近也只是医学课程的唯一
焦点。然而对医学生最困难的,也经常隐而不宣的障碍,是接受死亡与侵犯人体。
在大体解剖课中,尸首陈放在无经验的医师面前,形态上的相似提醒我们每个活
过的生命与我们自己的没有太大差异。对那些因轻微纸张割伤而退缩的我辈,将
解剖刀抵靠着皮肤划动,果断地分割曾经驱动人类伙伴的必要组织,这种行为需
要信心上的大跃进。虽然所有医预科学生全心期待在医学院可以执行人类大体解
剖,这种期待仍旧难以缓和残忍的事实。
这些具有强烈企图心的医生以面对人类尸体的形式直接面对死亡,接着他们将它
撕扯开。死者身体的每个细节,每根骨头、神经、血管与肌肉,从无知的世界进
入熟识的领域,探查每个体腔,勘测每道沟槽,并扯开每条裂隙。藉著辨认尸体
的每一个内部细节,我们笃信已获得克服死亡的知识。
然而要成功地完成启蒙仪式,我们必须学习将情感自我与科学自我分开,我们必
须将这具人类遗体看成“他们的一份子”而不是“我们的一份子”,一个必须了
解而非拥抱的医学案例。这种疏离自我的能力,我稍后才学到,在医学训练过程
中将会被一再地召唤出来。就好像这种疏离感能让我取得更大的客观判断力,虽
然是微薄的力量,却因此加强我照顾病人的能力。但这种与个人解离的第一堂课
是最基本的,它仰赖压抑对死亡最原始与人性的恐惧。
我就读的医学院,并未完全忽视我们怀抱的焦虑,也做了些尝试设法减轻大体(解
剖课对捐赠的遗体的尊称)操作带来的冲击。为了第一天的解剖,我们先上了一
周的准备课程。虽然这几堂课都未直接处理我们日增的焦躁不安,但它们的确提
供我们将自我情绪与经验分离所需的方法。其中一堂入门课程教导用来描述身体
的词汇。这些与日常描述方式大为不同的字词,将担任这张人体地图上的方位导
引。我们学习远端与近端、外展与内收、横断面与矢状切面的差异。我们学到左
边与右边不再代表我们的左右,而是指病人的左右。
真正解剖的前一天我们参观实验设施。有十一间以长廊相连的房间,每间房间配
置四座大型的石制实验工作台,各配有清洗槽与足供四名学生工作的空间。实验
台内部围住一个巨大的凹洞,并附上一张类似验尸官或病理学家使用的可滑动金
属床。这些凹洞将用作大体储存的空间。接下来的十二周,我们将会把星期天之外的每一天下午耗在这些房间,而且我们每个人,不论是以小团体或个人形式,
都将花费许多空闲时刻尝试牢记每具大体的细节。
福马林,尸体的保存液,拥有不会错认的味道--强烈的、恶臭的、尖锐的--
就像高声尖叫的嗅觉版本。飘荡在十一间房内的微弱福马林气味是从过去许多
年,在我们课堂使用的大体还未运抵之前就残留下来的。经过这么多年,气味已
经设法钻进房间的大理石与混凝土中,不断徘徊,并提醒我们在学校历史中所占
的地位。
教授并不像我先前一直想像那样是位能带领我通过这项仪式的干瘪智者,反而,
他才刚取得体质人类学与解剖学学位没几年。他的年轻与浓厚的印第安纳口音解
开整个过程的神祕感,让我们许多人更加放松。他让我们知道福马林那股压倒性
气味所具有的力量,也提醒我们气味会渗进戴手套的手、衣服与头发里面。事实
上我很快就发现那学期用双手进食将是种很奇特的感受。在稍后的秋季一场欢迎
会上品尝鸡翅时,我醒悟到透过手指散发出来的尸体气味与烤鸡的味道在口中互
相混合。着手解剖之前那个下午教授提醒我们:“柠檬洗碗精能消除这种气味。”
当天晚上每人翻找出甘愿在三个月结束后抛弃的衣物如磨损的牛仔裤、借来的医
院刷手衣、印有高中校徽的圆领衫,并且在当地杂货店造成一股柠檬洗碗精的抢
购热潮。
隔天下午进入实验室时一股更强烈的气味袭向我们,前一夜实验技师已将新鲜的
大体放入相对应的围堵石穴中。为了应付当天下午的工作,我将隐形眼镜换成矮
胖的眼镜,因为福马林的挥发气体会损伤隐形眼镜镜片,我也记得当时因为察觉
有多少位同学像我一样变得盲目而略感讶异。我们全体也仔细戴上薄薄的黄色纸
口罩,用来减弱福马林穿透气味的意念远大于保护自身远离任何生物危害物质的
目的。数周下来,当大伙逐渐专注于自身的工作,我们终于忘记戴上这些脆弱的
屏障,有些人甚至还偶尔忘记戴手套。
全班以字母为顺序分成四人小组,每组分配一具大体。在接下来的两年每当需要
比较近距离小组教学时,这种分组方式将一再重复使用。配合同样三位小组成
员,我们笨拙地练习抽血,学做骨盆腔检查,并在病人身上施行生平第一次肛诊。
然而最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一起在实验室进行解剖。
虽然第一周带给我的都是毛骨悚然的感受,但是大体解剖的经验--人体结构简
洁有效率的美感,使用双手替代延伸意识操作的乐趣,团体工作的气氛--为我
决定成为外科医师打下基础。
就在解剖第一天,我打开位于石制实验工作台侧边的门闩,把金属床从里面轻柔
地滑出来。所有大体都用白色塑胶尸袋套起来。有些袋子很大,有些比较小。然
而就所见的僵硬形体来看,在扣上拉链的覆蓋物底下隐藏着什么东西是毫无疑问
的。医学院做了些措施以降低我们初次动手所产生的震惊。实验技师将每具躯体
面朝下摆放著,所以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脑勺。每天都上的解剖课将先从手臂
与腿部开始,而大体的脸部会一直覆蓋著,直到课程最后两周。安排解剖课的人
相信这种渐进法对于在人类死者身上操作的人来说,是种比较温和的引导方式。
我们学习解剖原理,解剖方式,以及用更准确的方法抓握切割器械。我们学到在
医界,“小钳子”被称为“镊子”,那些预想将来从事外科的人会使用更专业的
行话“pick-ups”。我们学习如何有效率地帮手术刀更换刀片而不触碰刀片锋利
的边缘,在精巧操作时像铅笔般握住解剖刀,在大动作切割时则像握住小提琴琴
弓那般,以其他四指指尖配合放在对侧的大拇指抓握刀柄。我们开始像外科医生
那样用大拇指与第四指(译注:无名指)操控剪刀,而非托儿所学到的,使用大
拇指和食指。“使用第四指,让食指放在剪刀的关节上,可增加控制力。”一位
目前就读医科四年级,将来打算走外科的助教说道。我后来才注意到,无论何处,
美发师都用相似的方法握持剪刀。
从大体上唯一能获得的资讯是附在袋子上的一张卡片,标示他们的性别与约略死
亡年龄。我负责的那具大体是位七十二岁死亡的妇女。除了这两个讯息,再也没
有其他的了:无名,无地址,没有任何叙述。只提供这么少的历史让人感到不安,
随着我们对躯体的每个细节越来越亲密熟悉,这种不安感日益加深。实验伙伴与
我对这具大体的认识会比将来照顾的任何病患都还要深切,然而她生命的篇章,
我们将从结语开始阅读,并试图倒著读回去。
尽管有这些医学院设计的预防措施,我很难单纯将这遗体视为一个具备无特征四
肢的非人尸骸。我记得拉开包裹她的白袋子拉链,对她细瘦的双臂颇感意外。她
的手指修长纤细,有着优雅细窄的指尖,指甲锉成完美的椭圆形,并涂抹珊瑚色
的指甲油。或许又到修指甲的时候了,因为就在她精心维护的甲床表皮前方,是
一小块半月形裸露的粉红色指甲。虽然她前臂的皮肤紧紧包覆肌肉,上臂的皮肤
却显得松弛。它发皱且坚硬,好像老旧的皮革。我猜测一定是因为长期浸泡在福
马林桶中才造成的硬化。
实验伙伴与我将解剖刀移向表皮,顺着手掌与前臂的全长划下切口。打断紧绷的
皮肤之后,我们将真皮组织和肌肉与上方的表皮茧分开。接下来使用剪刀与镊子
我们逐步拆解剥离组织,顺着血管与神经轴移动。现在手臂已经不再被皮肤或坚
韧的组织附着,我们移动大体的手臂,看着肌肉随着每个动作发挥功能,并且惊
讶在活着的时候它们可以显得多么生气蓬勃。
她的实际生活显而易见地与大体的纤细手臂不相称。她生前热爱阳光,皮肤的褐
色背景透过曾经装饰她的珠宝泄露秘密。在她左手无名指我可以看到婚戒留下的
白色印痕。在手腕上我可以标出手表的白色轮廓,也许是给老妇人戴的那种精致
手表,为了安全起见用一条细炼跨接在锁扣两侧。解剖进行到手掌部分,面对这
些小条肌肉如掌长肌、外展姆短肌,我可以想像这里的每一束组织曾经如何在她
手中运作。粉红色的肌肉现在因死亡变成灰红色,在过去收缩时,每根纤维因出
力而缩短肥胖,每股肌肉拉扯位在手指的附着点,让她弯曲手指握住丈夫的手,
或者抓握举向头发的梳子。
为了尝试熟记那些对我而言不具内在涵义的拉丁名词,我会站在浴室镜子前方,
先回想大体的肌肉,接着一边挥动我的手臂与腿部一边想像自己的肌肉。肱桡
肌,当我转动前臂并想像大体也这样做时,会这么告诉自己。缝匠肌,我会假想
自己坐在椅子上让小腿跨越对侧膝盖,并想像这条位于尸体大腿上优雅娇弱的肌
肉,以及赋予它名称的罗马裁缝。我们下午在实验室奋斗所获得的经验会加深上
午在解剖课堂学到的内容,在当下及永远皆然,而且直到今日,当我想像人体构
造时,仍旧能看见那具大体的躯体。
我们花费前两周解剖手臂与腿部,第三周以第一次测验拉开序幕。笔试时我瞄到
同学挥舞着他们的手脚以唤起记忆。他们一样,也曾在镜子前跳舞。笔试后我们
移到实验室进行实地测验。教授在每一站展示班上已解剖的大体,将塑胶问号钉
在不同的组织部位。大体都被妥善遮盖,只露出考问的血管、神经或肌肉,让人
难以推想那是上臂还是前臂,是小腿还是大腿。实验室的计时器每两分钟响一
次,当闹铃响起,每个人都仓皇移往下一站,设法理解眼前分离的身体部位是甚
么。
在这些陈列的大体当中我瞄到那些纤细抹有珊瑚红指甲油的手指,感到一股骄
傲。我为我的实验组员所完成的精细工作感到满意,也为大体结构之美感到骄傲。
在头几周,我与部分的同学开始梦到与解剖实验室有关的内容。有些是安宁的梦
境,他们与各自负责的大体握手或分享饮食,有些人的则不那么浪漫甚至是澈底
的惊吓。我的梦,或许受到童年时期欣赏的爱伦坡的刺激,鲜明地留在记忆里。
我发现自己单独处在实验室,漫步走过走廊,位在走廊边边成排的储藏柜门突然
旋开,部分解剖并显示出腐败迹象的尸首吊挂在每个储藏柜的勾勾上。当我尝试
跑开时,储藏室的门不断开开关关。由于担心其中一具尸骸会跌落身上,我疯狂
地尝试逃跑,但一种持续且不断产生回音的心跳声追逐着我,在我跑下走廊时越
响越大声。
那天早上我精疲力竭地醒来。几分钟之后才醒悟所听到的心跳声是自己耳朵里面
脉搏砰然敲击所造成的回响。
一周周过去,许多同学依赖黑色幽默解困。医学版的都会传奇在实验室不断流
传,就如同它们在全国各医学院不断传诵一样。其中一则故事提到医学生将一只
手偷渡出去,带到酒吧当成“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的视觉版笑话。另一则发生
在体育场小便池的故事,主角包括几位男士,一位医科男学生,以及一个偷来的
人体部位。有个或许已在医学生中转述多代的经典传说,提到某位医学生是“他
朋友的朋友”,在完成全身解剖并终于揭开大体脸部的遮罩时,才发现原来她解
剖的是她的舅舅。
每天与死者面对面的接触,以及第一具医学生曾经仔细检查过的陌生人躯体,标
记出医学教育中极度焦虑的某个时刻。茹丝.理查森(Ruth Richardson)在她的
经典著作《死亡、解剖和贫困》写道:“解剖需要参与者在他故意毁损另一个人
类躯体时,有效地中止或压抑许多正常的生理与情绪反应。”传统上医学院很少
阐述这种心理上的顾虑,反之,教育学家只承认要精通复杂解剖知识的困难度。
医学生从老师口中得到暗示,学着去否认自己的感觉,将解剖经验去人格化,并将他们的大体物化。他们剥离大体的人性面,很快的他们解剖的不再是另一个人类,而只是腿部或手臂。
还有其他不那么难捉摸的线索也披露出这种经验引发的心理冲击。经常出现的尸
体之梦显示出这种经验对心理的影响有多么深远。使用黑色幽默让学生得以否认
任何情绪压力的重要性。医学版的都会传奇让一个人听到他人更恐怖的经验,因
此得以将自己的经验摆在较次要的,比较容易接受的位置。有时候否认变得太有
影响力,年轻的医学生甚至无法表达他们自己的悲伤。当情绪终于得以释放时,
表现变得奇特且不适当。艾伦.罗丝曼医师(Ellen Lerner Rothman M.D.)在她
描述四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生涯的回忆录中写道:
有时候它会让人觉得死亡似乎无所不在。在解剖实验室,我们终于揭开脸部覆
罩,打开颅骨解剖脑部,那还算好。我与一位昨天傍晚差点死掉,但确定撑不过
下个月的病人谈话,那也还好。但当我回到家,发现养的金鱼死掉了,那就不好
了。我哭了半个小时。
(以上文字取自12月新书《最后期末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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