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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61年进台湾大学就读的。当时,正对着校门入口,是一排临时搭建的矮平房,灰黑
的屋顶,灰白的外壁,与椰林大道整排的原有建筑很不搭调,有点突兀,令人直感觉到彷
彿是进入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看到的是,在原本是辉煌的家门口,盖了一幢违章建筑应
急使用一般,有着相当伤感的讽刺意味。但是,毕竟,这不会让人们有着强烈的压迫感,
同时,也知道这只是一时应急用的临时建筑而己,迟早是会拆除的。在那个一切为反攻大
陆的“艰困”时代里,这样的应急作为似乎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原谅的。
后来,果然把临时教室全拆除了,换来的是我们学生惯称的“洞洞馆”,原先是两栋,一
栋是面对着大门的农业陈列馆,另一则是在其左侧农业经济学系与农业推广学系共用的系
馆。有些年后,考古人类学系需要一个完整的陈列馆,于是,依照原有两栋的格式,于右
侧加盖了一栋,形成一座ㄇ字型的聚落建筑。尽管,一样的,与椰林大道两边原有建筑的
风格是不协调的,但是,因为整个建筑群的高度不高,突兀是有点突兀,倒也因此一不协
调,把洞洞馆的风格突显出来,勉强有了具崇高(sublime)或震撼(shock)作用的美学
效果,说来,至少是可以“忍受”的。更不说,
据说这座洞洞馆的聚落在建筑学上有其特色,堪谓台大一景,值得保存,尽管现实上或许
是不好使用。
把原有的两幢洞洞馆拆除了,或许是台大校园建筑史上的一大败笔,但是,如今从校门口
往校园内一望,看到的是一片开敞的空地,赐予人们的是一种悠闲、平静、和详的感觉,
让人们有着想立刻走进入校园的念头。一走进,只要蓦然往右一望,一幅开敞畅通的景象
立刻在眼前流动地展开,两旁耸立的大王椰群搭配着一座座不是很嚣张的建筑恭迎著来客
。我必须坦白承认,我是不懂学院里的建筑美学原理,对建筑史也相当陌生,但是,凭著
一般人所具有之感应力的经验,我还是可以感受到,椰林大道两旁原有建筑红黄调配的色
调令人感到的是温馨、平易近人而不夸张。建筑的线条显出的,是平实坚毅、但却又不至
于令人感到呆板窒息,剔透出一股肃穆端庄的气息。但是,问题在于这样的感觉怎样营造
得出来呢?这样看来当然是颇为主观的感觉,因此是我们应当细细讨论的问题。
我不知道当初日本人设计校园时为什么把校门安置在现在这样的位置上,而不是在新生南
路上让校门直对着椰林大道。对我来说,当前这样的校门设计,颇有让人们在视觉上有着
缓冲停顿的美学效果。倘若大门是在新生南路旁而让校门直对着椰林大道,那么,在视觉
上,就会让人们未进校门前立刻就把整个椰林大道一览无遗,在视觉上展显出来的,只会
是让整个椰林大道的气势赤裸裸地爆发在眼前,有的只是一种迹近暴发户般的嚣张和低俗
。我在前面所提到整个椰林大道配合著两旁之建筑所可以营造的那种温馨、平易近人而不
夸张的感觉,自然也就跟着剔透不出来。
但是,依著现今的校门安排,整个视觉效果则全然不一样了。在进校门前,先即面对一片
开敞的空地,在心理上留给人们一个停顿喘息的等待空间,准备在一进大门即可以在蓦然
一望之下接受到视觉上的“崇高”震撼感觉。这一转折,使得整个震撼不是嚣张,而是可
以在开敞之中流畅地泌出一种具有着谦逊、宁静、平易色调的内敛性格。这可以说是充分
地展现著东方文明特有的人文精神的。在此,我要特别地强调,这样之精神所以剔透得出
来,完全在于一进校门口就留有一块开敞的空地所发挥的心理“转圜”作用使然的。我始
终认为,正是这样的“转圜”空间让椰林大道所代表的台大精神得以成形,也才得以衍展
出来。
如今,倘若我们在这块空地上盖了一座庞然大物突兀地耸立在眼前,不管把高度压得多么
地低,都会把天际线的美学效果破坏无遗,除了确实可以让人感到“震惊”之外,却丝毫
起不了“崇高”的美学效果,有的将只会是一种极为夸张炫耀的低俗暴发户感,绝对是把
原本所具谦虚而内敛、但又不失有个性的精神破坏无遗。
大学,尤其具标竿性质的领头大学,是反映一个社会之文化品质与格调的重要指标场域,
其中,校园建筑风格可以说即是可资观察参考之最起码的具体指标。这些年来,我们不是
一直强调著什么追求卓越,要挤入世界百大吗?依我个人的见解,卓越指的不应只是以数
字来堆砌的那些建制性的指标,这是极端没有自信心与自我主见、且有着文化自卑感的人
们的一种庸俗“无聊”作为。今天在此,我不拟以长篇大论的方式来批评时下高等教育之
领导者心目中对所谓“卓越”的想法,而仅仅阐明一个基本的立场,这个立场是:要卓越
,首先即表现在于校园的建筑门面,这是最容易做到,也是最起码的要件,因为这最能立即呈现出这个社会里之菁英的文化水准。我不愿
完全否定这半个多世纪来所有台大同仁们的用心努力,也不怀疑大家热爱台大的感情,但
是,单就这个建筑的整体设计来说,我不得不极不客气地说,学校里头有权做决定的这群
领导者的文化品味与基本美感是令人质疑,更是叫人担心。说来,这可以看成是长期来整
个人文教育彻底失败的最佳指标。
位居整个大学的首席学院,文学院确实需要一个像样的“家”,但是,绝不是有着如此一
般之一个嚣张、粗野的庞大家居空间。对负有形塑人文气息之教育宗旨的文学院来说,这
无疑地是一项极大的讽刺,不是吗?没错,整个台大校总区缺乏空间,这是大家都有的共
识,谁都知道,学校当局确实是有困难,但是,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只不过,我们需要
用上心、用上情,也需要有着最起码的文化(特别美学)品味,否则,只会让整个世界的
文化人耻笑,成为世界大学史上的负面教材。当然,对很多手握决定权力的学院领导者,
或许,他们并不在乎什么文化品味或建筑美学,
因为他们在乎是另外的东西-这让大家自己去想像吧!若是,我也就没话可说,更不需要
据理力争了。
其实,话说回来,校方何不考虑把水源校区规划成为文学院、未来的艺术学院,甚至包含
社会科学院的专属校区。如此,既可以让这些性质较相近的学院在一起,发挥相互支援、
交流与砥砺的作用,更重要的,这样更可以疏解总区拥挤的空间压力,同时,也借此永续
地经营出一个具有特殊人文风格的新校区,展现台大人的文化水准。说真的,我实在不明
白何以非在校门口盖这么一栋大楼不可?十分奇怪!!
最后,让我再强调一次,一个大学卓越与否,并非首在于强调在什么SCI或SSCI这类之制式指标上面的排行。对一个大学经营来说,以这样的期许作为学校发展的首要标的,是一种懒惰的表现,是低俗,更是堕落的。一个大学的卓越与否,首在于孕育与矜持一种具有着一定品味之特殊风格的人文精神,而校园门面建筑的表现无疑地是最起码、且经常立即可以做到的基本要件。
希望有权力做决定的领导们听得进这些话!!!
(作者为台大社会学系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