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台北车站最后一瞥(林文月)

楼主: linee39 (科科)   2014-09-05 20:4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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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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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车站最后一瞥
出租车抵达台北车站正门口时,是十点二十分,距离出发的时间尚有四十多分钟。那
夜台北的交通状况意外顺畅,致早到这么多的时间。也是由于看到新闻报导说:台北车站
将从当晚十一时以后改用西侧的临时车站,所以才格外提早出门。我们的车票是二月二十
五日二十三时零三分的南下复兴号。未知到底该由旧车站进入月台,还是新的临时车站?
旧车站正门上方的时钟,仍然极尽责地指示著全台北市最准确的时间。要直接跨入这
幢旧的建筑物内呢?还是改向隔邻的西侧走去?我们犹豫了一下。
「反正还早得很,先到新的临时车站试试看吧。」我提议。其实,一半是想看看所谓
临时车站究竟是什么样子。说新也不真的新,这临时车站也已经启用一段时间了,只是,
在台北市的东区住了十几年之后,平日的生活范围已经有意无意间拘限于东区,无事不到
其余三区去;台北市的铁路地下化消息,从报纸电视里已得悉,台北车站有了新的临时建
筑物的消息,也从报导中知道了。我甚至还路经过几回,匆匆从车窗内望见过这二层楼的
建筑物,却始终无由踏入其内。
台北的夜空无月也无星,是阴雨后黯淡乏味的夜空。那临时车站却异外光亮,楼上楼
下灯火通明。我们在楼下走了一圈。毕竟是夜深时分,搭车和送客的人并不多,四处都维
护得相当整洁,令人满意。我们看到中央设有电扶梯,便也好奇地让那电动的机器送上楼
。我看见扶梯的右手边墙上挂著一大块大理石雕字,十分气派壮观。
楼上的人也不多,有两三对学生模样的男女,戴着毛线帽,穿着厚袜子与登山鞋,背
上各负一背包,正兴高采烈地谈笑着,显然是要远行冒险的样子。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是
小家庭吧,男人提着一只中型旅行箱,女人怀中有一个睡着的幼童,他们默默相对,有些
疲惫的神情。另外还有些人上上下下走动着。
我们找到一位穿制服执勤的人询问:十一点零三分的复兴号车要在什么地方进月台?
那位表情肃穆的中年人说:还是从旧车站上车。遂又乘电扶梯下来,穿过露天的通道,回
到方才下车处。
十一点三分仍然画归入十一点之内的吧。我心里想着,同时也宁愿从这个旧车站上车
。这一班车次,若非最后一班从旧车站上车的,也该是少数最后从此上车中的一班才对。
至少,明晨开始,所有的旅客都得由新的临时车站进出。这眞是一种缘分,让我们赶上台
北车站的最后一夜!
其实,也是出于我一时好奇而浪漫的心情使然。想在旧历年后学校开课以前到南部去
度假,从繁忙紧张的人际事务走离一阵子。旅行的时间是大致商量好了的,至于采用何种
交通工具及什么时候出发,却是我突发的兴致。开车太累,乘飞机又太快速,何不利用火
车?若是乘坐日间的班次,几乎要虚掷大半天功夫,未免可惜;若其改乘夜车,让火车把
我们在睡眠中送到高雄,岂不美妙!虽然事后知悉,那种「东方快车」似的卧铺,早已成
台湾的铁路历史,根本不存在了;不过,偶尔在火车上睡一宿,将车厢晃动权充儿时的摇
篮,轨道声响当作记忆里的催眠歌,也可能别有风味亦未可知。
既然要在火车里睡眠,就不宜到达得太早,至少,抵达高雄后,能接上驶往鄕间的公
路车才好,否则凌晨徘徊街头,不堪设想。我们用倒数计时的方法选择了几种可行的列车
班次。最后决定夜晚十一时零三分出发的复兴号。我们小心谨愼地在三天前就购妥车票,
当时并不晓得那会使我们成为台北车站的最后一批旅客。
从方才灯光明亮的临时车站折回到旧建筑物内,相形之下,这个古老的车站,未免黯
淡;或许夜深旅客稀少,也是造成黯淡印象的一个原因吧。我发觉自己从未有这样夜深时
分进出台北车站的经验,便也就越发感到冥冥中促使自己在这最后一刻来到台北车站的缘
分不可思议。
以往,这里给我的感觉总是拥挤的,火车南下北上不停,人潮也一波接一波,空间永
远显得不够大。但今晚灯光悽惨,旅客稀疏,腾出偌大的留白。正门入口处,有工程用的
围栅拦阻。我们从左边绕过,到前方来。左侧售票的窗口都已紧闭。我想到也曾经在这里
排过长队,怀着焦躁不知是否买得到车票的心情,遂不免多望一眼。许多的窗口沉默紧闭
,在如此寒冷落寞的冬夜,仿佛一双双沈睡的眼睛,更像一双双死亡的眼睛。
售票处的前方,是候车室。坐在椅上的人,不满两成。时间依然还早,我们决定去参
加那稀少的候车者阵容。走过这一排又移到另一排,空席太多,反而不知挑选哪一个位置
才好。我心中暗想,这样未免太奢侈,便终止无意义的徘徊。
我们坐在面向进门的第一排座椅上。这一排座位,除了我们两人,便只有一位单身女
子坐在另一端,箱子放在隔席位置上,正低首闭目养神。我们也让旅行箱占据一个座位。
今夜,台北车站最后的一晚,旅客寥落,就让我们奢侈地占用过多的空间吧。
有两个穿着铁路局制服的男人,各拉一辆拖车走过我们前面,那上面放置著大型纸箱
。从他们的方向判断,是朝新楼那边走,大概是在搬运迁移办公室用具一类东西。
明天早上开始,他们都将在西侧的临时车站上班了。
我漫想着,擡头看看这幢旧建筑物。屋顶很高,尚未流行冷气设备时代盖的房子,多
半都有这个共同的特色,至少让大家的头顶上方有较多的空间,不至于像最新的建筑物具
有压迫感。日光灯的照射下,我辨认不出那墙的颜色是白是黄还是灰?也许曾经是其中的
一种颜色,古旧加上台北市的空气灰尘汚染,终于变成这种性格模糊的中间色吧。在墙与
屋顶交界处,有蜘蛛网。可能因为新旧层层编结,再经灰尘助威,竟有好几处显现牢不可
破之势,尤以转角部分为最壮观。蜘蛛网阵与蜘蛛网阵之间,有一个也是颜色极难辨识的
抽风机,介乎灰色与黑色之间。那个抽风机想必也曾卖力地转动过,拂去人们身边的一些
暑气才对,如今却困倦地嵌镶在那里,仿佛它只是老旧的墙壁的一部分。
无意间竟看得这么彻底。我觉得有些懊恼,也有些感伤,或者两者兼有,那种暧昧难
辨的感受,竟也与墙壁和抽风机的颜色一般无法形容。
一个接近退休年龄的男人,提着一只大型的塑胶袋,逐一检查垃圾筒,将筒内的东西
倒入其中。趁他过去检查另一个墙角地带时,我把手中揑著的纸屑丢入那蓝色大袋中。地
面上也老旧,倒是维持相当程度的整洁。我内心对这位尽责的老人肃然起敬。不知道从今
晚以后,他会在什么地方执行他的任务?
从屋顶看到地面之后,便也就无甚可观了。
「呵——呵——」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打呵欠的声音,在空旷的候车室里引起回
响,致有格外放肆的效果。我决心不要回头去看打呵欠的人。不过,这一声响倒提醒我,
今夜不仅色调黯淡,而且也寂寂无声。没有音乐,没有电视拨放新闻之类的声音,甚至深
夜的候客也停止了交谈吗?也许是我太专心看有蜘蛛网的墙角,清洁垃圾筒的老人,而怠
慢了听觉。
「走吧。可以进月台了。」我顺从地立起身,随手提起箱子,依依对无甚可观的候车
室再度浏览一下,才慢慢走向列队人数不多的剪票口。
剪票员把我的车票翻过来仔细核对后,在边上剪下一个小洞。剪完这一队人的车票以
后,下回他大概要到西侧明亮的建筑物内工作了吧。
复兴号已在站内。我们很快就找到六号车厢里的位置。我选择靠窗的座位,正好侧首
可见车站外的景象,但是由于车厢内灯光很亮而外面较暗,所以不贴近玻璃窗就会看到自
己的脸和车厢内景。
我们把行李放妥后,静候发车。
陆续地有人剪好票走过来找车座。
我回想自己从这个车站上车的经验。比起通学通勤的人来,进出的次数当然是少多了
。不过,南下北上甚至往东,或者从各方向回到这里的次数,竟也多至不可数。
记忆中最兴奋的一次是初中毕业旅行。全班三、四十个同学,由一位年轻单身的物理
老师领队,去阿里山旅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开家人的远行。好不容易抛开母亲一再的
叮咛才跨出家门。穿童子军制服,提一个旅行包,赶到台北车站集合。时光虽不可到流,
但那时候的心情,似乎还依稀记得……。
像我当年的学童,在这半个世纪以来,不知到底有多少人经验过多少类似的心情?当
然,尚有其他的悲欢离合,也在这月台上一次一次留下痕迹,旋又消褪无踪。
台北车站,像一个拥有无限包容胸怀的母亲,默默地凝视人间的一切。而今晚,将是
她最后的一夜。
有一个中年男子推著大拖把,来回在我的车窗下走过。每走过一次,地面上就干净出
一条路来,虽然不断有人踩过他刚刚清洁好的地面而留下足迹,他还是丝毫不懈怠地工作

十一点正的时候,从我坐着的车窗正对面办公室内,走出一个人,手里提一只公事皮
包,熄了灯,郑重其事地锁上门,然后,仿佛迟疑了一下,才转过身来,与拖地的中年男
子打了个招呼,向西侧新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心情,我想我明白。
不久,传来播报火车出发的消息。
火车于是开动了。我把脸更贴近玻璃窗,专心注视所能收入眼帘的一切,因为我知道
这是台北车站最后一瞥。
一九八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