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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youtien (恒萃工坊) 看板: popmusic
标题: [推荐] 杨维中〈少年〉:“不想再问”的辛酸
时间: Sun Jan 15 09:59:25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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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证精实案》的“片尾曲”〈少年〉:“不想再问”的成长辛酸、军旅感叹
《验证精实案》作者杨维中(zonble)作于2000年退伍前的〈少年〉,是军旅题材的华
语歌曲中,首开先例,至今独一无二的,既非命题作文,也不滑稽,而是直抒服役之苦,
引伸出人生感触的血泪之作。歌词如下:
https://zonble.github.io/zk3/21/
A1
回忆里泰半是疲惫 回忆里泰半是厌倦 回忆里我蹒跚在冬夜的黑
回忆里泰半是苦水 回忆里泰半是卑微 回忆里你涂改一遍又一遍
回忆里泰半是伤悲 回忆里泰半是心碎 回忆里我只想要远走高飞
回忆里泰半是谎言 回忆里泰半是欺骗 回忆里你什么都没有给 ──可是我
B1
不想再问是否后悔 不想再问能否后悔 至少我也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不想再问是否埋怨 不想再问能否埋怨 起码我也曾经留有属于我的那一页
不想再问谁错谁对 不想再问谁是谁非 毕竟我也已经走过不堪回首的岁月
从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样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曾在穹空下如此 展开肱臂
C1
──在湛蓝穹空下展开肱臂
──在我就此一回…
A2
回忆里泰半是威胁 回忆里泰半是惧畏 回忆里我遍尝所有的滋味
回忆里泰半是眼泪 回忆里泰半是崩溃 回忆里我早已经心如死灰
回忆里泰半是靡萎 回忆里泰半是憔悴 回忆里青春在荒岛上凋谢
回忆里泰半是敷衍 回忆里泰半是虚伪 回忆里高墙他从不曾倾颓 ──可是我
B2
不想再问是否后悔 不想再问能否后悔 至少我也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不想再问可否改变 不想再问能否改变 最后我也只能乞求所有折磨的终点
不想再问谁错谁对 不想再问谁是谁非 毕竟我也已经走过不堪回首的岁月
从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样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曾在穹空下如此 展开肱臂
C2
──在湛蓝穹空下展开肱臂
──在我今生 就此一回的少年
D1
曾经在那云彩飞尽、华灯初上的时候 我是多么气愤多么懊恼为何我不能撼动一切
我只能够茫然望向旷阔无垠的湾面 仰望天狼星孤悬 ──而且
D2
曾经在那云彩飞尽、华灯初上的时候 我是多么妒忌多么钦羡别人脸上的灿烂笑颜
但从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样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也曾在穹空下 如此
展开肱臂
C3
──在湛蓝穹空下展开肱臂
──在我今生 就此一回的少年
初见此词,首先是惊叹于它的工整与排比──居然能够堆叠出疲惫、厌倦……这么多
词,而且毫无硬凑的痕迹,都是真情实感。“回忆里我遍尝所有的滋味”,如果你看过《
验证精实案》,你就知道这些滋味也包括“蟑螂饭”和一些伙房兵无奈发明出的超级黑暗
料理。
编曲上,从前奏开始,也是工整的简单四个和弦,高低高低犹如踏步行进的固定节奏
,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起承转合架构,毫无花巧,但就是完全契合主题,引人进入那身陷
深渊、又还保有着一丝光明的心境。
通常,军旅题材的作品,在A段那样极言痛苦、折磨之后,总要在B段拉回到正面,写
成长,写增益,不能流于全然的负能量。可是,硬要拉回来,也很容易流于军教片那样的
陈腐,或者俗套的说吃苦当作吃补、收获了宝贵的人生经验和同袍情谊云云。那如果这个
人的军旅生涯就是很惨,让他一点都不想粉饰,不想正面肯定,又要怎么拉回来,怎么讲
“成长”?
Zonble的答案,在心性上,是“不想再问是否后悔 不想再问能否后悔/不想再问是
否埋怨 不想再问能否埋怨”,层层递进──我后悔来这里当兵吗?但我能后悔什么?后
悔之前没自残逃役?我埋怨吗?我能埋怨吗?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没有意义,都不能改变
,所以,我不想再问了。──这样的麻木,虽然真实,但是不美;人不应该彻底麻木,所
以他在作为螺丝钉的麻木之中,仍珍惜著一点生而为人的自我:“至少我也曾经是个意气
风发的少年”,而在这个牢笼中,也曾在穹空伸展双臂,感觉著片刻的放风。
词意至此,也还没有特别出彩,于是C段重复强调“在湛蓝穹空下展开肱臂”这个动
作,和“在我今生就此一回的少年”这个认知,重量感就出来了──青春就这样过去。
意犹未尽,第二叠A2、B2、C2继续排比、层递,终于一转音调,来到D段最精彩的高
潮:
“曾经在那云彩飞尽、华灯初上的时候 我是多么气愤多么懊恼为何我不能撼动一切
我只能够茫然望向旷阔无垠的湾面 仰望天狼星孤悬 ──而且
曾经在那云彩飞尽、华灯初上的时候 我是多么妒忌多么钦羡别人脸上的灿烂笑颜
但从平凡的昨天今天 到一样平凡的明天 至少我也曾在穹空下 如此
展开肱臂”
优雅、灿烂、美不胜收。先前堆叠的种种苦闷,来到“云彩飞尽、华灯初上”的时候
,霎时开出极强烈的对比,令人惊艳:他,在又坎又操的部队生活中,居然仍保有着美感
,可以使用这么“文艺腔”而又扎扎实实的文辞,把心境写照出来,还认得那夜空中最亮
的天狼星(记得这点天文知识的现代人应该不太多,起码我是查了一下才想起)。他没有
全然麻木,他没有泯然众人。
他没有全然麻木,他没有泯然众人。我没有全然麻木,我没有泯然众人。我还记得文
学,我还记得美,我还记得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或许并没有那么值得拿出来说嘴,但起
码可以让自己偶尔能想起自己,不被“体制化”(《验证精实案》里也有引用这句电影名
言)。
点着这样的一盏心灯,他撑过去了。不管这在你眼中可以算是怎样的成长、增益,反
正他是这么过来了。很多弟兄也就是这么过来了,只是当时可能没像zonble保持着令自己
更为痛苦的感性。我想〈少年〉这首歌之动人心魄,至少对我来说,就在这直面淋漓现实
的感性。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励志”;如果按寻常意义来说,应该算不上。然而,到我服役
的时候,它就是对我来说最励志的歌曲。并不只是“我比zonble爽太多了,他都能撑过来
,我没道理不行”那种加油打气,而是有点像圣严法师所说的“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
,放下它”,但又不是修行人那样的忍辱精进,而是普通人,磕磕碰碰、起起伏伏,也可
以勉强做到的调适。在我慌忙、低落的时候,它可以托住我。
中国文学史上,写军旅之苦,而又以基层视角写出感性者,最早有《诗‧小雅‧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单看这几句,谁能想到作者是个军
人?又“采薇”是摘野菜,在饥饿的情况下,可一点都不浪漫),汉乐府也有“十五从军
去,八十始得归”;而后世文人所作的军旅诗、边塞诗,除了浪漫化的励志、歌咏,便较
多偏向从宏观视角来作社会批判,如〈兵车行〉等等。即便诗人自己从军,一般也不会一
直做大头兵,毕竟古代能做文书的人不多,不会像现代国军这样,有那么多大专兵可以接
军官的业务,而仍然只给二等兵、一等兵的待遇。底层的大头兵,又有几人能有畅达的感
性和文辞,还把作品流传下来呢?
近现代,除了命题作文式的正经军歌,流行歌曲通常会采用《报告班长》那样搞笑滑
稽的写法,淡化操练之苦,再拉回成长和励志;林秋离〈当兵前的男朋友〉写兵变,视角
特别,是个异数。然而这些都没有触碰到真正的痛苦,国军的核心──叠床架屋的业务。
《验证精实案》不是第一本直击业务问题的军旅纪实,但〈少年〉是第一首从那些荒谬血
泪中脱胎而生的歌。我至今没有听到过其他类似的词曲创作。环顾东亚,台湾之外,大概
只有韩国有条件生出这样的歌,不知有没有熟悉韩文歌曲的朋友可以介绍一下,或者,可
以把这首〈少年〉向韩国同仁推荐,请他们买过去翻唱。
〈少年〉是如此的特别,我认为,不只在华语歌曲,就算在整部中国文学史、音乐史
上,都值得记上一笔,应该有它“云彩飞尽,华灯初上”一个可以和〈采薇〉相提并论的
位置。虽然它从来没有红过(甚至没有公开表演和宣传,只是就这样挂在网上而已),虽
然它的编曲、演唱很质朴,歌词倒字也比较多(zonble不太看重声调与旋律和),但他表
达了一种很多人都经历过,以后人也还要经历,却很少人写出来的心境,而且如此纯粹,
如此洗练。
我2005-06年在海巡服役时担任过心辅官,面对过不少适应不良的、甚至是忧郁症的
士官兵。接任时,大队长教我的要领是“倾听”,我又给自己加了一条,就是从〈少年〉
学到的:感性,我们男性经常为了社会化、体制化而压抑下来的感性。后来,我也给几位
出问题的弟兄听过这首歌,或许能有一点帮助吧。
有一次,一位曾在大队部发病、发狂被众人制伏送医的忧郁症下士,退伍前找我聊天
;他身形高瘦,脸比一般人长些,眼神有些深邃。聊著聊著,他居然谈起了白先勇的《台
北人》,说,他深深着迷于小说里写的那种,一群人沉缅在过往之中,慢慢自毁、慢慢腐
烂的氛围,他好想和那些人待在一起。我肃然大惊,一是想不到他也看文学小说(虽然《
台北人》是名著,但这时代会读这些书的人已经愈来愈少了,而他也不是文科生),二是
他竟读得如此之深,还起了灵魂共鸣,然而这共鸣却是想和那些祖辈一起沉缅、沉沦。这
是个怎样的心灵!我不知道这和他病症的关系有多大,但这样善感的人,在部队里肯定要
想很多有的没的吧。
我也庆幸,庆幸自己也读过《台北人》,可以真的跟他交流,不只是听,也不会一概
把那些无助于社会化、体制化的思绪贬称作“有的没的”。我和他也没有聊过几次,但他
就这么在现代文学上给了我启发与见证,而我想我在他的低谷中,也有稍稍接住个一下子
。虽然帮不了更多,但我们通常也不能奢求更多。
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成长与增益吧,然而和部队讲究的执行力、战斗力有什么关系呢?
硬要扯的话,可以说,我们组成的社会,容许这些“适应不良”的声音出现,而且能够发
自内心地理解、尊重,所以值得保卫。这种论调,想也知道是很容易被现实粉碎的,然而
现实也就是许许多多不合规格、形形色色大病小患的曾经的少年,一梯梯、一届届勉强著
彼此撑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达到真实以后,回忆以往的一切,又
有什么意义与价值好找?〈少年〉的答案是“不想再问”,而我想,成长的况味,也就在
这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