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之一
五月天 石头·2018年12月22日 星期六
正午偏南的太阳没有因为中秋刚过而减弱它的威力，学生的额头上是一粒粒的汗珠从毛孔
渗出，女学生的鬓角贴在耳前，男学生的上衣也已湿透，但没有人抱怨，每个人安静地剥
着手中的柚子，像是在帮婴孩脱衣物般地小心翼翼，安静得连柚子皮剥开的声音都听得见
，刷地一声，就把一旁的溪水声给划开了，好像试图要停止这条流动的溪，但最后这些剥
柚皮的声音还是被溪水给冲走了，围绕在他们身旁的，只剩那久久还未散去的柚香。
许老师的学生们在这条小溪边剥柚子已经一个上午，整个山头都是柚子的香味，在台南念
书的他们刚入学就从学长姐的口中知道台南哪个山头的柚子最好吃，北部下来的新生会买
一整箱放假时扛回家，隔年就用寄的，接下来的两年除非家里来电要求，否则他们也不会
太主动，就像在地的学生一样，从小身边多的是这应景的水果，对他们来说，有人花高价
买下口味一般的柚子，那才是中秋神话，真正的美味是在这种深山里才尝得到。
但他们却没有人将剥下来的果肉放进口中，而是放在一旁，将撕下来柚子皮白色的部分排
列整齐放在树下阴凉处。从剥柚子开始，他们的动作就好像一场仪式，那样的专注，那样
地小心，似乎这些柚子不是人们会放入口中的水果，而是祭拜时人们拈香那般地虔诚。
许老师带这批学生已经两年，上课的地点经常变动，多是在台南的山林里，每学期都只有
在开学的第一天，才会在学校里看到他。上学期的第一天，这批剥柚子的学生见他上台，
一件沾了颜料的灰色衬衫、枣红色的运动短裤、快要磨到脚后跟的蓝白拖、杂乱灰白的胡
子，如果不是这些学生选课前就知道即将上台的那个老师是如何地不修边幅，否则他们应
该会以为是巷口那个卖温体牛肉汤的老板闯进了设计系的教室。
他一上台就大喊：“修我的课很苦，现在要离开的快滚！”这“滚”字在教室里像散不去
的浓雾，一层层地叠上来，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就在快要窒息之前，许老师突然笑了
起来说：“哼，既然你们都留下了，那跟我走吧。”这些没有逃走学生可是听了学长姐的
忠告：“要修许老师的课，不管怎么样，你们一定要坐到下课钟响。去年，许老师一进教
室放了串鞭炮，有个广设的被吓跑了，我们就知道她一定是选错了课。”
那天学生们都离开了校园，许老师带他们去油漆行，一人买了一桶油漆和刷子，走了一个
钟头才到保生大帝的庙前，许老师朝里头大喊：“仙仔，我甲你司仔来啊。”民宅旁
的保生宫，水泥柱子上的漆已脱落大半，神明附近的漆也被线香熏得焦黄，但有其中一块
新抹的漆倒是跟许老师身上沾的颜色一样。他指挥学生让他们各自负责不同的区域，而他
则是面朝着那块好像要被多年的陈旧给吞噬的区域。正当他提起油漆桶，准备继续他一早
就在做的工作时，“许仔，你又阁来啊！”这间庙的庙公把手上的香插进香炉后说，“伊
伫菩萨遐，一定足欢喜看汝这嘛按呢。”
2018/12/22 台中
illustrator：许尹龄 Yinling Hsu
photographer：Arko Studio 光和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