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
无比、无比安静的,纯白的大地。
刺骨的寂寥缓缓飞在空中,沾上褪色的松叶林木。并非暴雪,但是天空的某处坚冷
而不息地飘来雪花,从放眼望去四周大地尽失色彩来看,这场小雪或许已经下了超过一
个永恒,从最初的时刻就不曾停过。
如今,已经分辨不出来布祈的头发究竟本来就是银白色的,抑或是小小的身影上覆
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唯一能得知的,就是她在高耸的松雪林间行走,已经忘记了多久。
她是……什么时候走进这片雪地的呢?
“为什么……这么安静?”
距离布祈身后四、五株松树远,或说是小女孩在厚雪中努力抬起双脚踏出七、八十
步的路程之外,一大块雪从枝头重重落了下来。
落了下来。确实,布祈有听见那样的声音。但是,那雪落地的声音却无比渺小。稀
薄而遥远,仿佛天上的雾气轻轻飘落大地,没有人会多留意的。
她于是继续走着。右脚,从深过膝盖的雪地中用最后的力气拔出,然后再向前踏下
一步……
雪地里的兔子并不毛绒。或许,从那淡青光晕的轮廓能够分辨出一些毛躁吧。但它
们只剩下轮廓,即便似乎活生生地动着,却没有形体。那是布祈也从未看过的生物──
又或该说那真的是生物吗?只有轮廓的雪兔抖抖耳朵,抬起头来。如果它有身体,应该
正警戒地看向布祈。
在许多步之前,她也曾经试图和森林里的动物对话过。雪兔、角鹿,或是隐约转动
头颅的枭。不管是谁,都只有描绘外形的线,并且,无比安静。
布祈侧歪下头,头发上的雪就那样滑了下来。两束低辫子如今也沾满了雪。她拍拍
耳朵,想检查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一看手心,却只拍出了一片半融的雪花。
“这里是……哪里?”
前进了一千多步之后,冻得刺骨的脑袋,才终于转了起来。
“为什么我在这里?”
没有任何东西回答。过度安静的世界反倒不太习惯。布祈双臂抱在身前,拉紧黑色
的披风以求保暖。
“这是……?”
拜这个动作所赐,布祈才发觉自己冻僵了的手腕上,各绑着一段断掉的链铐。结著
一层冰霜的铁扣,金属的材质显得更加冰冷。
“……能、能听见吗?”
没有回话。
布祈放下手,让断铐离开额前。虽然链铐中似乎能感受到隐约的思念,但除此之外
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了。“果然也不行。”女孩的叹息在她身前卷成一圈,白色的热气
迅速融散在飘雪中。
“猫……”化散的吐息里,这才看见布祈脚边有一只猫。
和森林里的动物们一样,只有淡青色轮廓的猫。和远远躲在树木间的牠(它?)们
并不一样,猫卷著尾巴,轻轻巡绕布祈的身边。脚虽然踏过白白的雪,却没留下任何印
记,仿佛未曾来过。
她从布祈的脚趾前绕过半圈,来到她的身后。女孩也转过脖子,越过肩膀看着猫的
形体。猫甩了一回尾巴。
身后,又有雪堆从树梢上掉了下来。但是那原来并不是逐渐累积的重量所致。比布
祈整个身子还高过好几倍的长矛,用矛头扫过沿途的松树枝头,扫下又一团雪。长矛主
人的背后,沿途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断枝轨迹。
布祈转身过来,“你听得见我吗?”
或许,不是布祈听不见其他声音,而是她的声音传达不到别人那里去也说不定。如
此倔强地想。碰巧,眼前就有一个新的存在。她试探地问。
双手斜斜握著长矛的巨大身影,并没有说话。是森林里的熊吗?但是,这头熊却不
像其他动物。牠有实质的身躯,并且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排雪怪一般的巨大足迹。
“……?”
熊并没有回答,如同只有淡色轮廓的动物、覆霜的松树,以及天空与降下的雪花一
样。牠只是把长矛向前划了半圆,朝猫砍劈过去。
雪崩。仿佛雪崩般的暴风漩涡,席卷了布祈眼前。她手托起披袍挡在眼前,试图保
护自己。在蛮力之下反弹而溅起的霜,甚至穿破了早已疲弱不堪的黑披风几个洞。布祈
的侧脸,在那阵突如其来的雪瀑中,划出了一条痕。
“ 、 ……。”
在向四周飘散的白色雪烟中,黑色的身影的头似乎在动。应该是下巴的部位,一张
一合。但是布祈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她用冻僵的手指摸过自己的脸。
温热的……她让手放回视野。
鲜红。
“唔、唔哇啊啊啊啊!”
瞬间,身体似乎不再寒冷。恨不得趴到地上连滚带爬,布祈使尽力气快速在雪地中
向前跋涉;双手不再捉紧披风,而是凌乱地随着身体的动能挥舞。
心脏快速跳跃,急速发热的胸腹稍微抽痛起来。白色的水雾从口中连连吐出,大脑
与视线模糊却又无比清晰。脚边的冰冷、紧张迸动的胸口,发胀的太阳穴。但是那些却
都又感觉很遥远……向前跑。布祈只能这么想着。要向前跑。
“为什么……?哈啊、哈呜……”
布祈的瞳孔紧缩,银色的眼光因为肾上腺素而如涟漪般展开,眼膜的纹点重新找到
各自的位置。举手投足都是为了努力在雪地中前进,但她娇小的身子面对眼前积累深厚
的雪却备感无力。
“ ! ……?”
她转过头,黑色的巨熊正一步一步前进,长矛头沿路扫下许多松树枝。布祈这才发
现自己与熊的距离并没有拉长多少,倒不如还缩短了。
长矛再度一挥。击中之雪地,冒出爆炸般的白烟,即使沉沉的雪也不免发出一声海
岸浪花般的溅响。
“ ──!”
巨熊突然仰起首来摆出向天长啸的姿态。虽然依然寂静,在隐约刮著的寒风之中,
却能感受到一股威压。一股……
“难过……吗?”布祈气喘吁吁地嘀咕。
熊用左掌抓住矛身,然后──那似乎不是一把矛!──右掌从矛身中扯出什么东西
,向布祈抛来。
“!?”
她急忙向前一跃,远离熊的方向。熊抛过来的黑色长绳毫无颜色,即使沾到了雪也
会马上融为虚无。绳头绑着某种勾子,紧紧插在雪地中。
“ ──! ────!”
又是无声的、悲哀的怒吼。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飘落雪花无形中推散出的纹
路,还有空气突然增加的沉重感。那是,……!
布祈的想法还追不上结尾,熊便“启动”了某种不可言喻之物。从长矛矛身延伸出
来的漆黑绳子沿途发出了黑色的电光。纯黑色的闪电,仿佛鬼针草般长满而窜流在熊、
长矛与深深埋在雪里的勾之间。
“咿!?”
电流。炽热的、搔麻的痛痒感,从脚下的雪传入全身各处,原先以为被雪冻僵的四
肢如今才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发麻。
“呜唔唔唔、这是什、……”
即便没有直接接触到巨熊的抛绳,布祈的大脑正连连敲响警钟。不能够停在这里。
不能够被那个东西碰到。不能够被追上……!所有肌肉都发出强烈的拒绝反应,但是布
祈仍然努力从渗出黑色电沫的雪地中抬起脚。从腰椎处向后颈传上来痛苦的感受,仿佛
身体上下所有血液都逐渐开始冒烟发泡,视野也蒙上了一层焦臭的白雾。
熊拉回绳子,让带电的勾子拔出雪中,自动收回长矛当中。它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
音,只有下巴仿佛咀嚼又似低语般地作动着。
“不、不跑的话……”
眼前依然连冒金星。再怎么甩动双手,都甩不开那难受的感觉。布祈甚至看到皮肤
沾上了些黑色的电束。
这会熊已经再度开始踏步。布祈也不得不加紧前进。她总觉得,如果在这里被追上,
一切就完了。莫名其妙地走进这片雪地……莫名其妙又听不到任何声音……哪能甘心就
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抓住了……!
“哇啊!?”
有东西突然从眼前扑下来。
完了……才刚想着的事情这就发生了……
但是布祈并未再度感受到强烈的电击。淡青色的猫从上方跳了下来,透明的轮廓轻
松地落在地上,不发任何声响。
是刚刚的猫。
“去这里。”模糊的声音说。
在雪地中刻划出猫的存在的几何界线,递给布祈一封信。
“咦?”
还没反应过来,信便从猫的嘴(如果牠有的话)处塞进布祈沾满霜雪的手心。
当信封接到布祈手中的瞬间,暴雪开始变得激烈。那突如其来的风面甚至让森林里
的老松树都突破了结霜,溃倒下来。淡青色轮廓的动物们呆站在原地,任凭树干直接穿
过虚无的身躯。
“呜咕咕咕!!”
本想开口惊讶地询问,但大雪直接迎面扑向布祈的脸,吃得一口雪。她半呛咳著,
模模糊糊中,隐约看见遍野的松林都歪斜倾倒,互相坍塌成堆。急遽地寒冷。布祈弯下
腰来,抱着身子蜷缩成一团。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低头在雪中嗅闻的仅形之鹿,抬起头来。高贵如女王的冠角下,不存在的双眼将视
线静静抛向布祈。
光。某个方向,如今大雪埋没四周,布祈已经分不出东南西北,只知道在某一处有
隐约的灯光穿过暴雪的空隙,照射入女孩的视野。
呛咳尚未平息、仍旧弯著腰的布祈,用手挡住那愈渐强烈的黄光。
“嘎当、嘎当。”循着圆形铁环转动的机械部件。
“簇噜──”随着那重型物体运动而宣泄出的热气。
“嗡呜呜────”在风霜中响透天际的汽笛。
火车……?!
呆张著口,还来不及大叫的布祈,看着火车车头从那光的后方突破雪雾,朝自己快
速驶来。
“唔哇──”
加速。全身仿佛面对重重冲击而反弹,向后倒了下来。
“──哇啊!”
布祈重重摔在了地板上。不止屁股下没有了雪,眼前也不再被霜雾垄罩而突然亮了
起来。她反射地闭上眼,然后才慢慢张开。
“……您没事吧?”
车厢。缓缓摇动着的、行驶的车厢。
窗外向后离去的天空,虽卷动得不慢,但也称不上急行。木头地板上铺着绿色的地
毯,被摔倒的布祈皱乱地折突起来。车厢两边的座位零散坐着客人。无聊的长途旅行中,
在车厢中突然出现的声响。同车厢的旅客几乎都从报纸、餐盒,或是从窗外的风景里转
头过来。
坐倒在地的布祈眼前,有个服务员正好奇又担忧地看着她。
“……嗯、嗯。”脑袋还无法反应过来。但喉咙自己先做出了回答。必须尽快平息
这场骚乱,让别人不再注意自己……肌肉反射般地开始运作。
她急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黑袍,在车厢里拍出了一滩雪水。
“对、对不起!”
“请别担心。”服务员微笑着,似乎很习惯这样的情形。“这里由我清理即可,您
先回座休息吧。”
手忙脚乱的布祈,眼角瞥见车厢另一侧尾端,有个老人正探出头,笑着招手。
服务员也点点头,再度示意布祈安心。于是双脚自己动了起来,意识仍然混乱的布
祈走到探头的老人身旁,坐下。
突如其来的声响之后,车厢内除了服务员快步走向车厢门去取清扫用具以外,没有
其他骚乱。座位上的旅客们再度回头,回到各自的报纸、餐盒,与风景当中。
咕咚、咕咚……
车厢摇摇晃晃地前进著。过了不久,服务员带着拖把与水桶走回车厢。沿路,他再
度对布祈微笑点头。
“孩子,妳还好吗?”
方才探头的老人说。布祈坐在他的对面,全身不知道是冰冷还是温暖地,仿佛还在
雪中又在火车上。她只能任身体无意识地点点头。
“嗯、还好……。”
也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听见长久以来的第一个声音。不,从摔倒在火车
上以前,就好像听见了谁在说话……但这一刻,尽管强装平静,布祈的大脑还是像吹进
山谷的风那样凌乱。
老人好像也看出布祈的口是心非,笑着点点头,却没有说任何话。他摸摸垂挂在自
己嘴唇上、仿佛两片大桑叶的胡子,好奇地看着布祈。
“妳刚上车吗?”
“嗯。”
“要去哪里?”
“……?”
对啊。这班车会去哪里……?布祈要去哪里?她想起好像有谁告诉自己该去的地方。
无意识地,手伸进怀里,拿出信封。
尽管布祈全身被融化的雪水浸得湿透,那封印着典雅蜡章的信封却完好如初。如果不
是头发上沾的雪花片,大概布祈会以为自己只是在火车上做了恶梦吧。
老人向前倾身,看着信封正面。
“拜蝶梵尔哈普……”老人睁大了眼睛,“离我和我家老伴住的地方很近呢!”
“大概还有多远?”
“大概再十七个月吧。”
“……哎?”这个瞬间,布祈确信雪地、猫和巨熊绝对并不是梦。又或者,这辆火
车也是一场梦。“十七……个月?”
火车鸣起汽笛,窗外的景色从雪白的大地渐渐染成了绿色。远方,可以逐渐看见家
屋慢慢从地平线上长了起来。
白银色的头发上,最后一片雪花,融成水滴,流过布祈呆滞的脸庞。那脸庞又跟着
车窗,一同快速行驶过去。长达千列车厢的长途火车继续行走,从布祈上车一直到完整
离开雪地为止,总共花了十几天。
当车尾终于离开,飘雪再度平静下来时,有黑影独自伫立在那里。巨大的身影站在
雪地中,身体周遭已经堆起了一小段积雪。隔它大约一拳之处,纯黑色的长矛也耸立在
雪堆中。
打直著胸膛,宛如一座雕像。它慢慢抬起右掌,紧实地摆在左肩。
远方,隐约有汽笛声回响。
没有铁轨的原野上,最后一截车厢,消失在无限延伸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