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不是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到静生家里去
,看到的那些瓶子;也记得自己进了静生房间后,坐在她的旁边,看着那只湛蓝色蝴蝶的
感受。我还记得那种独特的植物性洗发乳的芳香。所以,我想大概就能说,这是发生过的
。
静生房间里的书,我几乎全借了一遍。她的屋子里放了很多古今中外的小说,就是那些不
管哪间图书馆里都一定会有的;莎士比亚的剧作集、各种宗教的经典、各类型的西洋文学
(其中又以奇幻居多),还有二十世纪台湾那些奔放灿烂的写作,这些书,大多都是她从
二手书店里买来的,所以书况或多或少都老旧了。她曾经说,等以后她又看得到的时候,
再来对书况挑三拣四吧。反正她现在是拿电子版在听。
当时她自己笑着说,所以我也轻松地跟着笑了两声。不过后来想想,那是自嘲的黑色幽默
吗?静生虽然一向很开朗,可是如果在她身边待久了,总是会发现有些时候她会悄悄显露
出一点点的自虐倾向。
回头来想,和她相处,就像从松开的瓶口缝隙间,试图去看到封得紧紧的瓶子里装了什么
;不过,现在瓶子的盖子正紧紧盖上。所以,我只好转头过去问:
“静生,这是什么?”
静生坐在她放满动物玩偶的床上,双腿盘在一起,手搭在膝上。她把头转向我的声音的方
向,露出了看似富饶意涵的微笑。
“妳猜猜看。”
我打量了一下瓶子。这是个既高又显细的玻璃瓶,如果我猜得对,这些是梅子酿酒的装瓶
。每次到静生家里,都会(被迫)和她小啜几口。我总是很小心不让自己醉了,不过因为
稍微有点淡,其实更像是果汁一些。我自己是没什么大碍,不过反倒静生自己每次喝完以
后,脸都会红得通,走起路来也变得轻飘飘的。
这支瓶子是梅子酒的瓶罐,那么这间房间里其他外观极其相似的十九支罐子,大概也都是
如此了。更前一次来的时候,我记得是没有这些装饰品的。
装饰品,因为它们不只是喝完之后的空罐子;玻璃瓶里装着可以稍微摇摆的液体,大约七
分满;而液体当中,最底下堆著层沙,沙上面则各自都安置了不同的摆饰,描绘各式各样
的风景。比方说,眼前这支瓶子里,有两个少女坐在矮矮的木架走道上;她们的对面,则
有植栽茂密得如同整片森林般的后院。而液体上方接近表面处,浮满了橘色与红色的碎花
瓣。
“这是……这里的后院吗?”
“啊,妳看的是那罐啊。”静生备感兴趣地从床上爬下来,走到我的身旁。我伸出双手,
让她握著,好帮她走到放著瓶子的矮柜前。她的头发有一种很特别的植物香气,不知道是
什么牌子的洗发乳。闻起来很舒服。
“这些是朋友们帮我做的‘风景瓶’。漂亮吗?”
我弯下身来更仔细地看着瓶中物。一个少女留着温顺的红色长发,正在说什么的样子,她
两眼边看着院子里的植物;另一个女孩则肆意让缺乏梳理的头发四处随便乱翘,脸上挂著
微笑而闭着眼,正在聆听着身旁的人说话。
“嗯,很漂亮。”我赞美道。这个瓶子里的迷你风景做得非常精致,看得出来做的人手艺
非常精湛。“这个很贵吧?”
静生笑了一声,“没有哦。”她也弯下腰来,仿佛也跟着在凝视瓶子里一样,不过她的双
眼紧闭,“那些朋友免费帮我做的。她们人很好呢。”
同意。这样的作品在外面要买到,恐怕不容易。对于我这样的穷学生来说,大概要花上好
几个礼拜的零用钱吧。虽然我不是估价专家,但是平常在网络上到处逛逛看看,大概也对
这类手工艺品的水准与价格有一点理解。虽然接下来几个礼拜可能都要午餐吃面包、晚餐
喝水了,不过我还是按捺不住,问静生这要去哪里买。
--只是,在问出口之前,静生先继续说下去了。
“这些风景瓶里,封装的是一段段回忆。透过这样子的形式,把往事保存下来,以后就可
以再拿出来,重新好好体验过一遍。”
这是什么崭新的科技发明啊?也太酷炫了吧。虽然有点想这么赞叹,不过在这个太空旅行
已经到处普及又便宜的年代,想一想,有这么一种技术似乎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
“要怎么体验?像是《夜巡者》里面那样吗?”
静生摇摇头,她淡淡的咖啡色长发在卡其色外套上磨擦出沙沙的声音。“不是那样,这些
打开的话马上就会风化掉。妳要像……这样。”
她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扣了一个小环,然后把中指弹出,轻轻弹在装着静生家后院的风
景瓶表面。
……然后,下一秒,我们就被装在风景瓶里了。
我四处环顾。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但我正坐在静生家后院的木板走道边;而身
旁也就坐着静生。她依然闭着眼、微笑着,脸朝着我。
“厉害吧?”她的双脚在走道前自由摆动着,一上、一下。
我看向静生家后院种著的许多植物。栽培各种花卉是静生平时的休闲爱好,不过这里的景
观之壮丽,早已超出了爱好的范围。我有一次问她为什么要自己种这么多、这么繁盛的植
物,几乎都可以开间植物博物馆了;她当时则回答,这是老毛病了,改不掉的习惯。
“这是……啊!”我总算想起来了,“这是期中考的时候,我来找妳还书那时,对吧?”
“嗯、嗯!”静生很高兴地点点头,“我过敏很严重,一整个礼拜都没去上课那次。”她
拿起放在大腿上的那本书,用手心小心翼翼地抚着它的封面。“谢谢妳那时候……这时候
?顺便跟我讲要考什么,不然我那次真的要爆炸了。”
“没什么啦。”我望着院子里发育得宛如一个生态系的盆栽群。这些植物都种在空置的水
族箱中,水族箱里不放水,放了厚厚的土。一样,这也是我对于静生这项爱好未解的疑问
之一。
在风景瓶中装着的静生家后院以外,则围绕着宛如玻璃罩的模糊迷雾。偶尔,在雾中可以
隐约地看见某些反射,好像某些看过的形体,但又好像不是。
然后,从那迷雾里传来了重重的风声。比起风吹,更像是风在被某种力量推移著,不停循
著某种规律起起落落。
“那什么声音?”我问道。“妳有听到吗?”
“……。”静生微微颔首。她低下头来,仔细地用手指感受着那本书的封面。
随着似乎是风的声音愈来愈近,也就终于渐渐可以看到它的形体。
那是一只湛蓝色的“蝶”。我觉得,那蓝并不属于人间。它甚至泛著耀眼的光晕,让我几
乎只能瞇起眼皮。在迷雾当中,它不停向这里拍翅而来;虽然整个拍翅的动作缓慢,却一
下、一下都很沉重。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它,脑海里浮现了某种会动的人造物的形象。
那看起来有一整只鲸鱼这么大的“蝶”,并没有吃掉我们,也没有飞到我们头上。它落在
后院爬得最高的牵牛花上,随着悠悠摆翅的节奏,它全身的亮蓝色纹路也像在呼吸一样,
明,又暗,然后再明。那光芒把周围的浓雾也微微泛上蓝光,使得这一刻,这个风景瓶里
面的体验,有了一种特别的氛围;就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摇摇晃晃的车子里,听着电
台主持模糊而温暖的话语声一样。
我没有见过它,但是我觉得,我曾经见过它。而且已经很多次了。所以心里反倒没有多惊
讶,也不担心它会攻击我们。
“歆澄。”
我本来正看“蝶”看得入迷,这才回过神来,望向双手按著书的静生,“怎么了?”
在我视野的角落,那明亮的蓝光依然缓缓流动着。它也照在静生的脸颊上。
“人的一生虽然很长,但是,如果妳从永恒的角度来看,每个人活在世上几十年,也就只
是一支瓶子里的一颗小沙子而已。”静生后仰过去,把双手放到背后、撑在木板上,“可
是,我不想要当沙子。我想要至少在这颗地球上留下点什么。”
“嗯。”静生这些话来得有点突然,所以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学姊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
的话耶。”
“月见学姊吗?”静生吸了一口气,“啊,没错。她也会这样想。”
“如果留下这一点什么……我跟月见留下一点什么的话。以后别的生命看到这些‘什么’
,就会想起我们。所以,我们虽然死掉了,也可以继续活下去。”
“所以,这二十支风景瓶,也许之后马上就会被清洗干净、拿去当作废瓶罐回收也说不定
。不过至少因为它们,让我可以稍微多活久一点。就算没有办法全部保留下来也好,只要
有一些还留着,用来存住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几个部分,我就很满足了。”
“所以,歆澄,可以再麻烦妳,帮我好好照顾现在这支风景瓶吗?”
我望向“蝶”。浓雾正在它轻摆的翅之间翻腾著,不停打散,然后又形成新的勾划。
“……好。”
“谢谢妳。”静生笑了。然后她转过身子来,把手中的书拿向我,“还有,这一本,妳留
著吧。我知道妳很喜欢它,以后也会常常读的。”
我有点犹豫。“这样好吗?这是妳的书耶。”
“不用担心。反正我也看不到了。妳就拿去吧。不过,要好好照顾它哦。”
静生手中的那本书,虽然是二手书堆里便宜买来的,纸页的边角都磨损得有些软皱;不过
,整本书并没有污渍,也没有严重的折痕。静生就是这样的人。她连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也会好好珍惜。
“谢谢。”我接过书。
“啊,还有,静生说这个也给妳。”
静生的妈妈把书放在我手里之后,又走向房间的另一侧。
这间房间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像静生床上的那些玩偶也都已经送回静生的老家。书柜已
经清空,暖暖的橘黄色窗帘也收起来,卷在一旁。擦得很干净的书桌空空的,抽屉里现在
亦只剩下空调的遥控器和说明书。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搬家工人正在把后院里静生用来种植的那些水族箱放到货车上。
那些水族箱算下来也不便宜,以后会送去哪里呢。
我跟着静生的妈妈,来到房门边的矮柜旁。
“她说,这个瓶子也交给妳。”静生的妈妈说,“妳知道这些漂亮的瓶子是什么吗?静生
好像很喜欢它们。”
“风景瓶。”我抚摸著梅子酿酒的空瓶。这支瓶子和房间里剩下的其他两支瓶子一样,都
盛得大约七分满,液体当中安放著各式各样的风景摆饰。有台文系馆的教室一角,有榕树
下的木桌,也有某人细心种满花草的院子,“她说,是她朋友们给她做的。不过我记得好
像不只这些?”
“嗯,原本还有很多的,”静生的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风景瓶里的两个人形,“不过她都
交给别的朋友了。”
我盯着瓶子,透过瓶面的反光,看着已然大半空去的房间倒影,觉得心里好像开了个大洞
。好突然。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静生妈妈的倒影正在啜泣。
“伯母,妳还好吗?”我转过来,赶紧拿出包里的手帕,交给静生的妈妈。
她模糊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左右擦擦眼泪。“没事。静生说不能哭的。只是……我还是没
办法……她怎么就这样走了……”
我轻轻抱住静生的妈妈,试着安慰她,可是也不知道说什么才正确。结果,我就只是静静
地一直抚着她的肩膀,希望至少让静生妈妈觉得有人在她身边,她并不孤单。
静生的妈妈渐渐痛哭了起来。不停在泪水间大口喘息著。呼吸,呼吸。原本静生告诉我们
,医生说只是呼吸系统出了问题,得待在医院好好关注一阵子;虽然暂时没办法来学校了
,但很快就能好了回来。然后,上个礼拜,夜里,她就在医院往生了。呼吸中止。
“伯母……”
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鼻头还是抽动着,不过勉强自己离开了我的怀抱。静生的妈妈说自
己得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于是离开了房间。
我看着这间已经没有剩下多少静生的摆设的空房。再过不久,这里就会有新的人住进来吧
。那时候,瓶子已经分完,后院也已经清理干净,以后就要由新的住户展开新的生活了。
我想起静生那一番话。在风景瓶里说的那些。那到底是不是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也不太清
楚。不过,我记得今天下午,我到静生家里来,看到的那些早已被拿走的瓶子;也记得自
己进了静生房间后,坐在理应已不在的她的旁边,看着那只湛蓝色蝴蝶的感觉。所以,我
想大概也就能说那些都是真正曾发生过的吧。
静生,我会记得妳的。虽然我也只是一支瓶子里的小小一颗沙子,但我会记得妳的。
我把她的风景瓶拿起来,握在手中端详一会之后,放进我的包包里;然后,也把她留给我
的那本《卖星星的店》,好好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