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元年(丙戌 西元926年)春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结束了对渤海国的征战
达成了将渤海国纳入辽帝国的目标 班师南返 七月二十号到达
原渤海国的扶余城 可是就在这一天 耶律阿保机身体不适
七天后 耶律阿保机便去世了 享年五十五岁
翻看史书 我们知道一个朝代之开国君主的出生 通常都会加油添醋
些许"异象" 耶律阿保机也是 所以我们不觉得奇怪
但是 阿保机的死 却有些离奇
离奇之处就在于: 三年前 阿保机就已预言了自己的死期!!!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年前 天赞三年(西元924年) 耶律阿保机下了一道诏书给群臣
首先他先解释自己在位以来 总总行为 皆是上承天意 并无不当
接着又谈到继位人的安排 他也显得很满意
但话锋一转 说了几句意味深长的话:
"升降有期，去来在我。良筹圣会，自有契于天人；众国群王，
岂可化其凡骨？三年之后，岁在丙戌，时值初秋，必有归处。
然未终两事，岂负亲诚？日月非遥，戒严是速。"
前半段大意是说 生死之期 去来之会 都有天命安排
可是后半段的"三年之后，岁在丙戌，时值初秋，必有归处。"
好像是对自己死亡的预言 却又像是承诺
接着"然未终两事，岂负亲诚？日月非遥，戒严是速。"
则是在说 他还有两事未了 必须抓紧时间操办
以免误了自己的承诺(或预言)
群臣听完后 都很惊讶 有些不知所措
"闻诏者皆惊惧，莫识其意。"
一般来说 因为史书总是会对开国君主加以神话
所以君王自己做出预言 对于群臣来说 可能并不是什么
奇怪的事 但耶律阿保机却是对自己的死亡做预言 甚至像是承诺
这就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了!
但是身为后世人的我们 应该如何解读这一史实呢???
北京大学的王小甫教授 曾经给过一个解释
因为耶律阿保机的出生神话 跟摩尼教经典神迹类似
很可能是要将耶律阿保机塑造成与摩尼教经典相合的宗教圣人
所以王教授认为 三年前做出死亡承诺 这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
提前三年做出"自杀承诺" 目的是要将自己塑造成摩尼教三位一体
的拯救之神
然而 北京大学的罗新教授 则怀疑此种解释 仅仅为了达到神话自己
的目的 就要牺牲自己的性命 实在是过于离奇
而罗新教授则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此一史实
那就是 从内亚游牧民领袖的继位制度 契丹国家制度及阿保机所处之
政治环境 来看待此一事件
罗教授首先说明周书对突厥可汗继位制度:
突厥可汗初立时 群臣用一张毛毡把新可汗举起 顺时钟方向转九次
接着把新可汗扶上马 臣下用丝巾绞勒新可汗的脖子 直到快断气才停下来
此时 新可汗被勒的头晕脑胀神志不清 于是臣下便问他在可汗位上
可做几年 然后记下此数字 将来加以验证
很可惜 周书上并没有说明预言与实际不符时 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可汗在位比预言短就去世 可能没什么大问题
但如果在位年数超过预言时 恐怕会有些后果 因为继位仪式的各个步骤
都有其神圣性 绝不是虚晃一招 这套仪式 是蕴含内亚草原政治传统
的许多重要因素 例如协商机制 诚信原则 轮流执政 汗权天授等等
所以 可汗神志模糊时所说的在位数字 是可以当成天意之垂示的
而罗教授又以十世纪时波斯地理学家伊斯塔赫里所著的"道里邦国志"一书中
可萨人之可汗继位仪式来举例
书中说到 当可萨人推举可汗时 用一条丝绸勒紧新可汗脖子 直到他濒临死亡
接着问他: 你希望统治多久?? 回答若干年后 如果他在此一年限前死亡
就还好 不然的话 在接近此一年限时 将被杀掉
而十世纪阿拉伯旅行家 伊本_法德兰 也在他所写的书中提到:
"可萨王的统治年限是40年 若有谁超过这个年限 那怕只超过一天
臣民与随从就会杀了他 并宣称:他已丧失理智 思想混乱"
所以 同是游牧民族的十世纪可萨与六世纪突厥 都有用丝巾勒紧新可汗
脖子以求在位年数的惯例 就表示这种内亚传统 很可能西从伏尔加河
东至蒙古高原的鄂尔浑河 有高度的文化与政治关联性
或许经由回鹘人传入同是游牧民的契丹 在选立可汗仪式 也有类似的步骤
辽史中对立汗仪式的记载是这样的:
"皇帝入再生室，行再生仪毕，八部之叟前导后扈，左右扶翼皇帝册殿之
东北隅。拜日毕，乘马，选外戚之老者御。皇帝疾驰，仆御者、从者以毡覆之。"
与突厥和可萨人的仪式最大不同之处 就是没有丝巾绞勒脖子预言在位年数的
步骤 但罗新教授认为 很可能是契丹可汗也需要经过此一情节 但史料
有意无意漏记了
但是 我们会提出一个问题 那就是 从突厥以降 那么多可汗 难道就
没有一个可汗是真正被这种预言给弄死的 直到耶律阿保机吗??
罗教授认为 蒙古高原在突厥之后 可汗的继承制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影响
使得选汗仪式流于形式 最后变成了类似家天下的概念 世选制度已没落
所以选汗仪式中的绞勒脖子预言在位年数 执行者为心腹的情况下 并未被认真执行
很可能执行者根本没有绞紧 则新汗就能以清楚的神志 说出一个较大的年数
如果回到耶律阿保机最初争汗的时期会发现 在耶律阿保机之前的契丹汗位
据契丹国志说:"分而为八 以次相代" 而新唐书及旧五代史则说是三年为期
虽然"以次相代" 不一定是实际被执行的 但此一观念所隐含的就是:
汗位是有任期的!
阿保机所处之迭剌部 从来没有人做过可汗 而当时的遥辇氏长期把持汗位
所以耶律阿保机获选为可汗 经历此一绞勒脖子预言在位年数的步骤时
或许有些执行者不是心腹 而认真执行此一步骤
也就是说 耶律阿保机在此时 还无法掌控立汗仪式的主导人
导致程序被认真执行 且耶律阿保机说出了一个不大的在位年数
而这个数字非常可能是九年
因为西元907年 阿保机当选 而九年期满的次年 阿保机利用仿中原
建制称帝的方式 正式称帝 而得以继续在位
而在西元924年 九年任期又将届满时 他下诏说出了"三年之期"的承诺
但其实在阿保机为可汗的第五年(西元911年) 他的弟弟就已经开始反叛
很可能他们发现阿保机一步步朝向中原继承制来进行 不会再搞世选制
在继承无望之下 诸弟们才发起反叛
出乎意料的 耶律阿保机没有杀掉诸弟 而是与他们盟誓 让他们相信
耶律阿保机会尊重汗位年数限制
但诸弟并不相信 隔年又发动叛乱 迭剌部很多人响应 叛乱几乎成功
最后阿保机仍获得胜利 但他也意识到 汗位世选这一观念 还是有市场的
于是乎九年任期到了之后 他便称帝 以获得继续在位的理由
所以称帝九年后 他还是不得不承诺"三年之期" 尽管他的弟弟们都差不多
逃走殆尽了
罗教授设想 或许为了达到父死子继的正当性 阿保机必须建立非常之功
并有非常之作为 所以他才会以三年期限 来达到灭亡渤海之功 又信守
承诺 三年期限一到 以自我牺牲的方式 来神话自己 使得汗位在自己
家族中承继 有了非常正当的理由
与王小甫教授不同 罗新教授虽然也认为阿保机是以自杀来完成诺言
但目的却不同 王教授认为目的是成为宗教圣人 而罗教授认为是要将
汗位留存在自己家族内部而自我牺牲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 阿保机去世前 剩余的弟弟 一个在他死前两个月暴死
一个在他死后十天暴死 而述律平皇后又在阿保机死后 展开一连串政治屠杀
甚至自己自断手腕 或许可以解释成 赞成世选制的契丹贵族 还是非常非常多
所以不得不用这么许多作为 才能让契丹帝国的父死子继制度得以成功
最后 我也必须说 这个论点并不是定论 仅仅是一种假设
就我本身来看 我认为罗教授的论述还是比较缺少史料实证 不过对于这一个
怪异的事件来说 这种推理也不失其有趣之处啊!
参考资料:
黑毡上的北魏皇帝 罗新 海豚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