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起长弓。
抽箭,搭弦,拉满。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充分展示男人对射箭的驾轻就熟,已经达
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瞇起眼,比老鹰还锐利的视线穿越超过百尺的距离,遥遥瞄准大树上钉著的标靶。
松手,然后是水火不容的破空声。特制的长箭撕裂了风,挟著连空气都会被贯穿的气
势,精准插在标靶的正中央。
咻。瞧那箭矢钉在标靶上的位置,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百尺以外射出的
箭,说是站在标靶前直接插上去的还比较能让人信服。
百步穿杨。
在一旁围观的人们纷纷为男人的射术献上如雷的掌声与喝采,振奋人心的尖叫与呐喊
不绝于耳,喊得连男人都有些难为情了。
他垂下长弓,方才还瞅得犹若猎鹰的双目逐渐和缓,然后朝向人群里的一对母子看去
,眼眸中盈满与射箭时的凝重肃杀截然两样的温柔。
男童兴奋地向男人挥挥手,妇女也向男人报以婉约的微笑,任由男人大步朝她走来,
然后将手里长弓递给她,接着单臂扛起身边的男童,向众人愉快地打招呼,引来更热烈的
掌声。
妇女抱着男人珍爱的黑檀木长弓,静静欣赏他的丈夫抱起他们的孩子,被村里的众人
们视作英雄崇拜的骄傲模样。
也只有背负这等无双箭术的射手,才有守护这座爱欧尼亚最神圣的寺庙的资格。
神庙守护者。
法洛士,男人的名字。
*
谁最适合守护爱欧尼亚境内最神圣的寺庙?除了身负无双箭术和无比信誉的法洛士,
显然不作第二人想。在这座神庙中,封印了上古的堕落之源,内蕴著无穷的混沌污秽,若
被释放出来,将会一瞬间将这个岛国化为黑暗虚无。
因此,神庙守护者这个职位,古来都只有最出类拔萃的战士才能担当;这个责任尽管
沈重,却让法洛士深以为傲。
然而,如今,这个责任将面临最严酷的考验。
“他们快来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从神庙归来的法洛士坐在桌前看着妻子刚准备好的、还冒着热气的
香喷喷的一桌饭菜,却没有太多的食欲,仅是将黑檀木长弓倚在墙边,然后看着将最后一
道菜端上桌的妻子,突然语重心长地这么说。
妻子看着面色凝重的丈夫,一脸忧心地点了点头。她明白法洛士的意思。
诺克萨斯──来自瓦罗然最东边的异邦、一群信奉“以暴制暴”的野蛮人,正横越过
守护者之海,挟著远远凌驾在爱欧尼亚之上的船坚炮利,意欲用他们肮脏的手玷污法洛士
与妻儿、还有村子里的大家土生土长、长年来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
虽然身居乡里过著自制而规律的平凡生活,但爱欧尼亚人也不是对瓦罗然大陆上发生
的一切一无所知,法洛士也曾耳闻诺克萨斯与德玛西亚多年来经久不息的征战,到战争学
院的创设、停战条款的签定、英雄联盟的成立……他们都以为海峡对岸那块大陆上的人们
终于明白了和平的价值,他们终于能从滥用符文造成生态浩劫的历史上学会教训……
可惜,现实是,人类就是一种学不会教训的生物,随着在卡拉曼达发现稀有的魔法矿
产,一场充满暗潮汹涌的战争又旋即揭开序幕;更糟糕的是,对内不再能与德玛西亚互相
残杀的诺克萨斯,像是有着不释放就会死的杀伐欲望,竟将目光移到了海平面彼岸的小岛
上,带着爱欧尼亚人难以想像的暴力与恶意,登上了配备精良大砲的船只,扬帆。
带来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我知道,卢兹今天有和我说到……海边的盖勒锡村已经被毁灭了。”卢兹是村子里
一路看着她和法洛士长大成婚的朋友,盖勒锡村是座落在爱欧尼亚西南方、最接近守护者
之海的渔村,长年来聆听着海平线传来的潮汐声存在的村落,首当前冲地成为诺克萨斯军
队脚下的牺牲品。
妻子的手用力捏著自己身上还没脱下的围裙,泫然欲泣,表情却顽强地坚毅著,而她
看向桌边不敢讲话的儿子的眼眸中已满溢哀怜。那是作为人母的倔强与温柔。
卢兹很克制,没有告诉她太多关于渔村如何被毁灭的惨况,但法洛士在神庙里可是听
多了。
长年来在村子里安稳度日的他,真难想像这个世界上怎么存在这样的人。他们真的是
“人类”?真的是和他们生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同样有手有脚有心有
肺的“人类”?
如果是人类,怎么会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他们应该是披着人类外皮的恶魔吧!
想起卢兹转述的、降临在盖勒锡村的悲剧,法洛士就觉得又怒又惧,怒的是诺克萨斯
人的暴行,惧的是,怎么会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这种残忍的行径,而且以此为乐?
──而他,又该如何在身兼神庙守护者职务的情况下,保护他的村子、他的家人?
他明白,身负无双箭术的他,是村子里备受瞩目与景仰的救星;但他没有自信。他不
过是个出身小村落的平凡射手,该如何与那些素未谋面、不知道拥有着何等力量、残酷无
情的战争机器战斗?
但是,如果他不挺身而出……谁来守护他最贵重的东西,他心爱的这一切?
更麻烦的是,他还不得不做出选择──仅管严格说起来,他没有太多的选择,因为村
子里的人都明白他的苦衷。村子就座落在神庙旁的他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法洛士,你不必挣扎……我们明白的。”妻子明明眼中都噙著泪水了,还是坚强地
把儿子拉到身边来抱住:“你得守护神庙。神庙里面,不是据说封印着可怕的东西吗?你
要阻止诺克萨斯人得到那个……那是你的使命。”
那是你的使命。这六个字像铁槌一样重击法洛士的心。
他看着妻子闪耀着泪光的坚定眼神,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身为神庙守护者,责无旁贷的使命──坚守封印,阻止上古堕落之源污染大地
。
“没事的,法洛士,据说大后方的爱欧尼亚同胞们正在团结起来,我们的英雄们正聚
集到普雷西迪之墙,他们会汇聚起全部的力量,保护我们的家园的,我们只要撤离村子去
跟他们会合就可以了。听说爱欧尼亚有很多了不起的高手呢!有里托大师的儿女、操纵飞
天御剑的剑客,来自绍林寺的武僧,还有掌握轮回之力的僧侣,他们据说已经成立了爱欧
尼亚反抗军,将带领我们和诺克萨斯抗战……我们一定会安然无恙的,法洛士,别担心我
们!”
了不起的高手?法洛士惨然一笑。正是因为诺克萨斯人的进逼,才会有那么多人聚集
到神庙来欣赏他的日常练习,其实目的正是想见识法洛士的力量来让他们心安,殊不知看
似全村最强的法洛士,却是所有人之中最不安的那个。
作为一个人类,究竟能强到什么地步,足以和整支人数不明、武装不明的诺克萨斯军
队抗争?他的射术再怎么神乎其技,他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啊!他连保护自己都不
见得有自信,何况是保护神庙、保护整个村子?
是他的使命感与荣耀,让他终究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责任,哪怕他知道这样做的
代价,也许是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与儿子……
“好了……吃饱饭,早点休息吧。卢兹说依照诺克萨斯人的脚步,最晚也许三天内就
会打到这里来了,卢兹和村长已经在打点撤离的事情了,也许明天日落之前我们就会离开
了……”
妻子摸摸儿子的头,示意儿子坐回位子上去吃饭。
用完餐,收拾好一桌的狼藉,他们便早早地将房里的蜡烛给熄上准备就寝了。这不过
是个平凡的乡下村落,没有皮尔托福那种高科技的照明灯,也不像诺克萨斯或德玛西亚拥
有以魔法石作为能量供应的照明科技。
这不过是个平凡的乡下村落,而他们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纯朴乡下人而已。
然而,哄睡了儿子,法洛士正欲躺在床,却被妻子开口唤住。
就著月光,妻子探到枕边的丈夫身旁,将她精心准备了许久、藏在枕头底下的信物拿
了出来,绕着丈夫的脖子慢条斯理地卷上去。
法洛士低下头,伸手触摸脖子上的温暖。那是一条几乎比法洛士整个人的身高还长的
、鲜艳的红色围巾。
“妳也织得太长了吧。”法洛士登时莞尔:“长得可以在我身上打两个蝴蝶结了。”
“围巾长长的,才能两个人一起围啊。”而妻子却拿着围巾,真的如她所说地,将这
样长得不可思议的围巾慢慢地绕到自己的脖子上,又回了一圈转到法洛士的脖子上,真的
长到足以两个人共围一条围巾。
透过围巾拉近彼此的距离,对方的身体似乎也更温暖了。
法洛士伸手牵住妻子的手,而妻子用怜惜的目光端详著丈夫深邃的轮廓,与他垂在围
巾上的发丝。
“头发长了。”
“等我回来,再帮我剪吧。”
“嗯。”
那夜,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一路到成婚生子、恩爱得令村里其他人欣羡的两人,就这
么共围着一条围巾,把握著战火来临前最后的温存。
隔天早上,法洛士告别了妻子与儿子,系著那条长长的围巾,将一头稍有些长的头发
扎成俐落潇洒的小马尾,背上箭袋与珍惜的黑檀木长弓,踏上前往神庙的旅程。
老实讲,若非知道这条围巾是妻子的爱,他估计也不会让围巾缠在自己身上吧,虽然
老练的他明白如何在不被碍手碍脚的情况下出手,但还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别扭。
然而,他明白妻子的用心,所以还是将围巾好好地别著。
“要听话,要勇敢,当个别让你妈操心的好孩子,知道吗?”
“知道!爸爸你也要加油喔!”
法洛士轻轻一笑,摸了摸儿子的头,又想到自己不知何时又长了的头发。
他的头发,一直以来都是给老婆剪的,为了射箭方便,总是留着简单的短发而已。
只是,他没有想到──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剪过头发。
有比长发更惹人烦躁的东西,从此与他的生命纠缠在一起,扎根在他的灵魂里。
*
又是一道煞白了整片天空的巨大雷响。
这天清晨,从法洛士离开村子开始,天色就变得越来越糟,法洛士还没抵达神庙、微
微细雨与冰冷的雾气就已经笼罩住这一带,逼得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赶抵神庙,这才在暴雨
倾盆而下以前逃过了被打湿的命运。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依然浑身湿透──他正冒着雨,任凭像是整个天空倒灌下来的雨
水淋在他的身上,疯狂地将村里的铁匠特意替他准备的钢箭,一支又一支地架上弦、拉满
弓、然后居高临下地朝着山脚下射出,把意图冲上来的诺克萨斯人一个接着一个射倒。
和卢兹预估的时间完全不同,诺克萨斯的突击队以惊人的速度,在这天早上就来到了
神庙底下,被一直保持着警戒的法洛士给发现。无论再怎么不安,但看着诺克萨斯人冒着
雨、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样子,愤怒与恼火最终压过了法洛士的恐惧,让他克服住自己的
战栗,用颤抖的手抽出精钢制成的箭矢,架在弓弦上,瞄准一个诺克萨斯人的脑袋,然后
放开……
精钢箭头穿透风雨的撕裂声,奏响了这场恶战的号角。
法洛士必须承认,他其实很害怕。
身为一个射手的他,即便拥有村子里无人能出其右的箭术,但他也从未有过将弓箭对
着人类发射的经验,他最多就是担任猎人、在村里或神庙举行祭典时带领大家去狩猎野兽
。
他从未想过,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他必须将自己千锤百炼的射箭技术,用来──杀人
!
“冲上去啊!那家伙只有一个人!我就不信──”
咻噗。法洛士的箭射进了那个正在呐喊提振士气的诺克萨斯人的嘴巴,巨大的冲力直
接贯穿他的头部,带着可怕的力道将他的头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断口处喷出涌泉似的血
花。
法洛士从来不知道,当自己的力量被用恶意的形式朝着人类投射时,居然可以有这么
可怕的结果。他在狩猎野兽的时候,怀抱的一向是虔诚和感谢的心情,他从来没有过对杀
戮的热情,甚至对杀戮这件事感到畏惧。
但是,他无路可退。
……不,这不是杀人。
这是捍卫。
他在守护神庙,守护自己的使命……是啊,也许神庙里头那法洛士压根儿没见过的、
劳什子的上古堕落之源,就是这群来自瓦罗然的不速之客想要得到的东西。
不能让这些家伙得偿所愿!不能让他们干坏事!
对……他不是在杀人,他杀的全都是恶魔!他在保护他最心爱、最贵重的东西!这不
是杀戮!这是正义!
信念已决,意志坚定,法洛士的箭一支比一支凌厉,而且例无虚发。杀红眼了的他占
据着诺克萨斯人全然陌生的地利,就这么倨傲地站在阶梯尽头,任凭暴雨倾盆、轰雷响彻
、底下杀声震天,他持弓射箭的手也没有任何一丝犹豫。
一定要阻止他们!一定要守护他最贵重的东西!
这是他的使命!──法洛士坚定地想着。
等到诺克萨斯人终于惊觉,他们居然完全无法在法洛士的箭雨下越雷池一步后,这场
惨烈的突袭才总算停下了攻势。
这是诺克萨斯进军爱欧尼亚后尝到的、最屈辱的一场败仗。
站在大雨里的法洛士看着底下阶梯上歪七扭八的尸体,过度的恐惧与紧绷,竟反而让
他忘记了恐惧。
他只是坚定地握著弓、右手捏紧手里的箭,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底下、不敢放松身上
任何一根向弦一样绷紧的神经,浑然不觉自己捉著弓的左手指甲居然陷进了肉里,血正沿
著弓身流淌下来;不停放箭的右手更是因频繁地夹紧箭矢和拉弦,食指和中指上被割出两
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他手里那支钢箭。
其实,他的箭快射完了,要是诺克萨斯人再这样继续坚持要攻上来,法洛士并不清楚
自己若是改用剩下的羽箭继续作战,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杀伤力。
还好,诺克萨斯人总算知难而退了……
原来他使出浑身解数时,居然能够有这样的力量啊。法洛士有些害怕地认知到,自己
已经达到了某种他不曾想像过的境界──某种可以用来杀人的境界。
看着下面的尸横遍野,法洛士对这样血流成河的景致一点兴奋也没有。他只想吐。
他不过是个平凡的弓箭手,他所修习的射术只是为了狩猎野兽,说是保护神庙、但深
知箭矢无眼的他也不会把弓箭对着人类发射,而神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财物,也不曾遇到
过什么山贼或土匪想要劫掠这间神庙。
他并不好战,也不爱杀戮。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乡下人,他只想和心爱的妻子度过平凡
而美好的一生。
他们知道这儿攻不上来了,应该知道要停下脚步确认一下自己人的伤亡、然后选择绕
路走吧……法洛士看着底下那堆被同伴们抛下、就这样战死在异乡的尸体,心里没有一丝
怜悯。他已经把这些诺克萨斯人视为恶魔,而人类为什么要怜悯对自己的故乡侵门踏户的
恶魔呢?
故乡。对了,都到这地步了,应该可以回家看看吧……这些家伙总该学乖了,不会想
再攻上来了吧?那个什么大后方的爱欧尼亚反抗军什么时候会来?他从未去过的普雷西迪
之墙,那里聚集的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到底什么时候会赶到这里来保护他们?
毫不留恋自己杀戮的结果,法洛士拿着弓、飞也似地踏上奔回家乡的路,他甚至懒得
去想像村人们口耳相传、妻子和卢兹说到的那些人。里托大师的儿女?操纵飞天御剑的剑
客?绍林寺的武僧?掌握轮回之力的僧侣?我在这里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那些远在天边的存在,根本无法保护他最贵重的东西。
只有他自己能保护这一切。只有他!
法洛士拔足狂奔,踏过熟悉的山路上大雨造成的泥泞,甚至忘记要注意身形不要在穿
越丛林发出声音、提防身后有没有诺克萨斯的追兵,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妻子与儿子的笑
容,想着他温暖的家乡。
就快回到家了。他扎起的长发随着他奔驰的身影飞扬,他身上那条长长的鲜红色围巾
因淋了雨而沉重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但他却觉得那像是妻子还在身旁抱着他一样,他不禁
伸手拉紧了保暖效果有限的围巾,朝着家乡的方向狂奔。
就快到家了。
就快到家了。
就快到家了。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法洛士迷茫地站在陌生的村子外,连自己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里的箭和那把心爱的黑檀
木长弓都不晓得。
他甚至没有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连这样的本能都忘记了。
他只是表情僵硬地,走进已被战火吞没的村子里。
好几栋房舍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骨架,有的房子还在燃烧,有的房子哪怕没被放火、房
门也是孤伶伶地在那里晃荡,而法洛士甚至一眼就看见了倒在房门边的尸体,那都是他熟
悉的村民们,其中甚至有他的童年玩伴。
他在村子中央的井边看见了卢兹的尸体,他满是惊恐、死不瞑目的脸上布满血污,僵
硬的手中还握着他平常用来砍柴的伐木斧。他不过是个平凡的樵夫而已。
是啊,这不过是个平凡的村子,他们只是一群平凡的乡下人。
而现在,他们平凡的家园已经变得了一片生灵涂炭的废墟,屋簷上跃动的火光,像在
恣意讪笑着降临在这个村子上的厄运。
寒冷的雨浇不熄村子里尚在燃烧的烈火,冲上云霄的烟与天上密布的乌云混杂在一起
,仿佛昭示著黑暗就是灾难的颜色。
法洛士闻著难闻的烧焦味与血腥的铁锈味,连呕吐的本能都遗忘了,只能拖着自己僵
硬的身躯,终于走回到自己美好的家。
很幸运,他的家并没有被放火。
而他在昨晚,他还和妻子与儿子共进晚餐的桌子下,看见了儿子冰冷的尸体,他的脑
袋被不知道什么样的钝器重击,头颅破了一个大洞。
身为一个平凡的乡下人,连杀人都没想过的法洛士第一次见到,原来人的脑袋里装的
是这样豆腐状的东西。
儿子的表情和卢兹有些相似,满满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张开的嘴巴似乎想呼救什么,
而法洛士已不敢想像儿子在死前是不是唤着他的名字。
他甚至不敢伸手为儿子阖上双眼,也没有能力蹲下身去好好地看清儿子的尸体。
他只是循着房里传来的味道,在寝室里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妻子。
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交换承诺、相偎相依的妻子,此刻正浑身赤裸地陈尸在床上,她
的双脚脚踝上残留着可怕的裂口,大量的血液甚至沿着床角流到地上,那是某种利器曾经
刺穿她的脚、剥夺了她逃走的能力、将她像标本一样钉在她与丈夫曾经缱绻的床上的证据
。
而妻子的大腿根部,曾孕育着他与她爱的结晶的地方,同样满是可怕的血迹,述说著
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疯狂暴行。
脖子上的切口是最后的致命伤,大量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张床。
法洛士看着妻子死不瞑目的表情,终于失去支撑自己身体的能力。
他跪倒在妻子陈尸的床前,看着垂在自己脚边的、那条长得足以两个人围的围巾。
震撼天际的咆哮,宛若负伤野兽发出的怒吼。
但滂沱的大雨像残忍的命运,将他的嘶吼冷冷地吞没。
*
──在这座神庙中,封印了上古的堕落之源,内蕴著无穷的混沌污秽,若被释放出来
,将会一瞬间将这个岛国化为黑暗虚无。
法洛士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拾起破损的黑檀木长弓,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神庙的。
冰冷的滂沱大雨依然无情地冲洗着他的身躯,而他却连一丝寒冷都感受不到了。
他的心可能已经冰冻了。他的灵魂已经死了。
──原来我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不是选择保护神庙,而是选择保护村子,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踩上阶梯,穿过那些被自己射倒的、诺克萨斯人的尸体,看也不看自己杀戮的结果
一眼,只是专注地朝着神庙走去。
──都来不及了。
──都来不及了。
他走进神庙,站在据闻封印着某种东西、却从未有人胆敢下去一探究竟的古井面前,
看着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他本是对这一切抱持敬畏的,而此刻的他却对底下的黑暗怀抱
著深沉的祈祷。
──如果这里封印着某种力量,你最好他妈的非常管用。
──如果这里封印着某种力量,为什么我不能挪回己用?
作为一个神庙守护者,他曾经牺牲一切,誓言守护这里沉睡的东西。
但是,真的值得吗?
值不值得,总是得拿出有价值的东西来衡量的。
而如今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这具原来可以杀死那么多人──不,原来有能力歼灭恶魔的血肉之躯。
上古堕落之源是吗。
还有什么比诺克萨斯的恶魔更堕落的存在。
来啊,在这儿沉睡了这么久,一定很渴望重见天日吧。
来啊,我把我的身体作为容器借给你,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能一瞬间将整个爱欧尼亚
化为黑暗虚无的混沌污秽有多了不起啊。
来啊。去你的,现在就来啊。
──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
──但是,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不是吗?
法洛士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妳也织得太长了吧。长得可以在我身上打两个蝴蝶结了。”
“围巾长长的,才能两个人一起围啊。”
烧灼著。某种东西穿透皮肤,在法洛士的肌肤底下疯狂烧灼他的每条神经每条肌肉每
条血管,那股烧灼甚至渗进他的骨髓里啃噬著、嘶咬著、将足以让一百个人发疯的份量的
痛楚浸透法洛士的肉体。
很痛。法洛士在深沉的黑暗中放声嘶吼,但不仅仅是因为这股痛楚。能痛成这样肯定
是股很强大的力量。足够让他完成复仇的力量!
“头发长了。”
“等我回来,再帮我剪吧。”
“嗯。”
烧灼著。法洛士知道自己将会被它消耗殆尽,就像烛火吞噬一根灯芯……不,比那更
惨,因为这恶火将永远在他的骨里灼烧,不死不休──但他无所畏惧。他心甘情愿把生命
献给这什么鬼的上古堕落之源──只要它能让他完成它此生最后的愿望。
闭上双眼,他感觉到千万年累积的腐败与恶意一吋吋浸蚀他的皮肤,烙进他的骨髓,
黑暗的火焰几乎连他的灵魂都要化作一缕轻烟──但没有。他失去了一切,但他还有一个
坚毅无比的誓言,只要这个誓言还存在,他就绝对不会迷失自我。
他有无比澄澈的决心。
他开始后悔自己在守护神庙的时候没有更赶尽杀绝一些。他根本不该傻傻地站在那个
定点射击,他应该大胆地直接由上一路杀下去,直接荡平诺克萨斯的恶魔,把那群人渣败
类通通杀个一干二净。
是的,他根本不该怯懦的。他应该杀光他们的。他应该杀光他们的。
“要听话,要勇敢,当个别让你妈操心的好孩子,知道吗?”
“知道!爸爸你也要加油喔!”
他依稀听见最后的耳语。
他握紧手中的弓,放任堕落的火焰在他的四肢百骸里烧灼著,给予他将誓言兑现的强
大力量。致命的力量,穿透一切的力量。
只要能够夺回那些失去的东西,即便要以身入魔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够杀光诺克萨斯的走狗,即便要以身入魔他也在所不惜。
此时此刻,他只剩下一个坚定的念头──剿灭每一个诺克萨斯的入侵者。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
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
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
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
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
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
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
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
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
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
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
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
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
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听说上头这次雇请了佐恩的疯狂药剂师,他们的特种生化部队再过三天就要在西海
岸上登陆了呢。”
“我靠,生化武器?达克维尔总司令在想什么啊,对付爱欧尼亚这群乡巴佬有需要做
到这种地步吗?这地方又没什么了不起的资源,根本就是个无聊透顶的地方嘛,有必要吗
……”
“天晓得,也搞不好只是做个测试勒,先试试看合作嘛!要是成果顺利的话,说不定
下次就能投入在对德玛西亚那些智障的突袭上啦,哈!炸死那堆整天讲干话的神经病!”
“哎,这主意好耶!最近卡拉曼达那儿不是吵很凶吗?听说总司令要亲自出征去应付
谈判了,杰利科.斯温也会跟着去呢!最好是能把那些资源通通都抢过来,肯定爽歪歪!
哈哈!”
“说到这,你们有听说杜.克卡奥将军失踪的消息吗?”
“将军失踪?不会吧,杜.克卡奥将军可是我们诺克萨斯最强的刺客耶,怎么会失踪
?”
“鬼知道呢。不过说到杜.克卡奥,你们见识过将军家的卡特莲娜大小姐吗?”
“有啊!我靠,那次是在跟德玛西亚的第几次战役来着,记不得了!但卡特那女人超
可怕的,那时我就看她一个人冲进德玛西亚的军队里头,然后唰唰唰唰唰!突然德玛西亚
的一票废物就倒下了,快得我完全跟不上她的动作!真不愧是杜.克卡奥将军的女儿!”
“就是,不过她现在到英雄联盟去了吧?哎,我真猜不透战争学院的那些召唤师到底
安什么心,搞这什么停战协议,根本就是一群怯战的孬种,打不过我们诺克萨斯就想逃,
呸,我就看看他们能逃到什么时候──”
唰!
一道蓦然而至的破空声,接着是倏然喷了他对面的士兵满脸的血。
前一秒还正与他聊八卦聊得很开心的一众诺克萨斯士兵全都愣住了,他们甚至没意识
到泼到自己脸上来的液体是血,等到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同袍的脑袋已经被一根箭
钉在旁边的大树上了。
“敌袭──”
这支正在森林里休憩的诺克萨斯突击队,遭遇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打击。
下一个正想开口大叫的士兵,突然感觉到脖子上有股莫名的凉意;下一秒,他发现自
己的视角飞得越来越远,这才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失去了脑袋,而他的头正在空中兀
自转动、转动,然后咕噜噜地摔落在地,滚过那支射穿他脖子、直接把他的头给撕裂下来
的箭矢旁边。
很奇异的是,那支箭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铸成,上头萦绕着诡异的紫色气息。
那是什么?他疑惑地思考着。在他的脑袋死透以前,他也只剩下思考的能力了。
“操!箭雨!大家快找掩护!”
“我的手被射到了!好痛!医护兵!医护──”
“开什么玩笑!对方的箭、连我们的盔甲都能够贯穿!”
“到底是谁!对方到底有几个人咕!”
仿佛狂风暴雨的漫天乱箭,无情地屠戮著这整支诺克萨斯突击队,一个又一个的士兵
首级被狠狠地钉在地上,炽烈的鲜血染红了爱欧尼亚美丽的翠绿草原;一具又一具惊骇莫
名的尸体无助地倒下,他们的表情说明著,他们直到死前都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
死的……
一箭、一箭、再一箭。那天外飞来的箭矢快得风驰电掣,尖锐的劲道更是削铁如泥,
诺克萨斯人无论是穿着盔甲还是拿着盾牌都无法阻挡那摧枯拉朽的箭,只能前仆后继地成
为箭下亡魂。
不知不觉间,整支队伍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一个早已吓到尿湿裤子、腿软到站不起来
的诺克萨斯士兵,他刚才甚至亲眼看见他们队长的脑袋在一个眨眼里就瞬间不见,他的脸
上还沾著队长的尸首断口喷上来的鲜血。
哪怕是在诺克萨斯、或者是与德玛西亚的战场上,他也从未见过这样令人毫无还手之
力的、单方面的压倒性屠杀。
这样的家伙,到底要怎么对抗!
他惊恐地看着森林间,终于慢慢走出来的那道身影。
那是个挽著长弓的男人。应该是个“人”──但他的身躯却不是这么回事,他的皮肤
泛著奇异的紫色,上半身赤裸著、袒露出结实累累的肌肉,那身材简直能与他们骄傲的诺
克萨斯之力──达瑞斯将军比拟;然而,男人的下半身却长满了奇怪的鬃毛,像片杂草般
蔓延到他的肚脐下,却不单纯像是野兽的皮毛,那上头还流淌著紫色的光芒,仿佛底下有
液体在流动。那是什么?
除了下半身,男人的双手前肢同样变得像是野兽一样、攀卷著老树盘根般的怪异隆起
;然而,看起来如此像是怪物的男人,脖子上却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一头扎成马尾的紫
色长发垂在脑后,随着他的步伐晃荡著。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还是怪物吗?爱欧尼亚森林里的怪物吗?”
──怪物吗?那也不错。
──总比你们这些批着人类外皮的恶魔好上一万倍。
──如果成为怪物可以杀光你们,我非常乐意成为怪物。
法洛士压抑著勃发的怒火,承受着血液里沸腾的憎恨,慢慢朝着那士兵走了过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法洛士,那胯下被尿水弄得湿答答的士兵吓得乱踢乱叫,一边往后退
,一边向着法洛士求饶:
“拜、拜托不要杀我!我、我……对、对了!加入诺克萨斯!你、你加入诺克萨斯吧
?我们诺克萨斯很宽容的!我们只信奉强者!只要你有力量,就算你是怪物也没关系!待
在爱欧尼亚这鬼岛上很无聊对吧!加入我们诺克萨斯吧!你这么好的身手,肯定可以立下
赫赫战功的!你想要什么东西,不管有多贵重都没关系!我们通通可以给你!”
法洛士慢慢走到士兵的身边,低头看着那家伙惊骇莫名的嘴脸。
那恐惧的表情让他既满意又愤怒──他的孩子和妻子的尸体,也是挂著这样的表情。
他要把这样的恐惧,一五一十,连本带利,加倍奉还给诺克萨斯的垃圾。
“我想要的东西……”
他缓缓开口。这是他变成这副模样后第一次说话,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变
得如此低沉沙哑,而且充满了压抑的杀意。
这样很好。那个劳什子的上古堕落之源根本没有毁掉爱欧尼亚。原来传说都是骗人的
。这股力量能够帮助他杀光诺克萨斯人。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愿望。
他垂下长弓,方才还瞅得犹若猎鹰的双目逐渐和缓,然后朝向人群里的一对母子看去
,眼眸中盈满与射箭时的凝重肃杀截然两样的温柔。
男童兴奋地向男人挥挥手,妇女也向男人报以婉约的微笑,任由男人大步朝她走来,
然后将手里长弓递给她,接着单臂扛起身边的男童,向众人愉快地打招呼,引来更热烈的
掌声。
“围巾长长的,才能两个人一起围啊。”
“知道!爸爸你也要加油喔!”
“我最贵重的东西,早就被你们给毁掉了!”
法洛士撕心裂肺地咆哮,高高扬起的右手汇聚起萦绕紫色光彩的堕落力量。
一甩,堕落连锁卷上那士兵的躯体,像是无数条肥大的蜈蚣,钻进士兵身上每个孔窍
里头,将他的躯体啃咬干净,吞噬血肉、咀嚼骨头、深入他的喉咙里头搅烂他的内脏、穿
进他的耳朵与眼睛里啃食他的脑髓。
那士兵的死状之悽惨,谁也不忍心多看一眼。
而法洛士看着眼前的狼藉,嘴角扬起癫狂又绝望的笑。
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走着瞧吧,诺克萨斯的恶魔们。
The guilty will know agony.
“有罪之人必将承受苦痛。”
他的话语宛如最后的耳语,在满是血腥味的风中消散。
“堕落之箭稍纵即逝,复仇执念如影随形。”
──法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