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十八岁 冰冷的手心】
“她在城堡里。”
莎乌娜指著诺克萨斯最高指挥部,位居诺城山顶的军事要塞。
塔隆坐起身,脸上堆满了疲惫,诅咒发作后的疼痛感经过休息之后依旧残留在身体各
处,虽然已经不如当时那样难以承受,但他还是能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侵蚀着他
的身体,这毫无疑问将会影响他的作战能力。
他将手臂搁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盯着被夕阳照得红透的骷髅山壁。
“……妳确定么?”
“哼。”似乎是不满受到质疑,忽然间她的眼神变得冷淡,莎乌娜冷笑并站起身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塔隆,很难想像这与刚才落泪的女人是同一个人。
“看来你已经学会怀疑情报的可信度了,真是可喜可贺。”
塔隆蹙了眉。
“只要花点时间去想想,就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莎乌娜深邃的眼瞳透出锐利的讽
刺,“稍微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这人虽然有着强悍的实力与绝对的忠诚,却是个头脑简
单的家伙,而以现在的情势来看,要利用你其实非常简单。”
“……没错。”塔隆有些懊恼地承认,“但我又为何要相信一个蒂玛西亚人的情报?
”
“你这是有求于人的态度?而且事到如今你竟然会去怀疑救了你的人提供的情报,真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莎乌娜嗤鼻一笑。
“对此我很抱歉,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不能再容许任何差错。”唰地一声拔出了匕首
,看着刀片倒影中的红瞳,就像陷进血红天际的夕阳,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实在太大意了,早该有所察觉。
明知道家族内部早已分裂的事实,却仍然不加思索地信任他们。很显然的,在他离开
诺克萨斯的这段期间内,杜.克卡奥家族发生的转变并不仅仅只是将军失踪了这件事而已
。
卡特莲娜不但因为深陷联盟事务无法回来处理,而且她的声望还因为爱欧尼亚一事受
到质疑。群龙无首的状态下,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已经浮上台面,凯伦.达克维尔的介入
让情况更是雪上加霜,那家伙以治疗的名义强行带走卡莎碧雅,并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发
言人,用各种手段吸收不满卡特莲娜的军士们,大搞分裂。
仔细想想,其实从他回到庄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盯上了吧?真看不出老密尔斯那
家伙竟然做得出背叛将军的事情……在他一进门时就老泪纵横地说著卡莎碧雅被带到苍寂
学院的事情,算准了这位对将军忠心耿耿的刺客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去将她带回来这点,将
他引诱到诺克萨斯最深处,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将军派的最大威胁……真是个老谋深算的
家伙啊,不过像他这样有着身体残缺的老人,若是失去了将军的庇荫,往后大概也只能去
象牙市集乞讨了,如此推断他会接受凯伦的贿络也是不无可能。
事到如今也只能怪自己当初太过心急,不过现在也没有时间检讨这些了。
此时,一朵朵烟花在逐渐转暗的天空中迸开,七彩的火光在深褐色的天空中醒目而刺
眼,塔隆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其下方锣鼓喧天,显然庆祝斯温升任军部指挥官的游行队
伍此时正行进到那里,而从地貌与方位来判断,那地方是维斯里安广场。
“怎么了?”莎乌娜问道。
七彩的光线在昏暗的天色中绽放,亦照耀在塔隆的脸上,但他的面色却像凝著严霜,
数秒之后他才淡淡答道:“……没什么。”
“嗯?看来某个你很信任的情报分子在那个地方是不是啊?”莎乌娜打趣著说。
“不……纯粹是对现况感到无力罢了。”
塔隆站起身来,背过夜空闪耀的火光,唰地一声收起匕首。
“别绕圈子了,说吧,妳到底有什么目的?”似乎是已经对莎乌娜的态度感到不耐烦
,为了直接弄清楚情报的真实性与她的来意,塔隆直截了当地问道:
“妳会到诺克萨斯,并且还救了我,应该不只是单单为了告诉我被诅咒的事情,以及
教训我该如何筛选情报吧?”
“看来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笨。”莎乌娜微笑着回答,但她的眼神却在下一秒变得锐利
而严肃,“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要你协助我找到黑色玫瑰总管,艾蜜莉亚.勒
布朗。为了找到她,我需要你的帮忙,所以我才会救了你。”
“……诈欺师?”听见她的名字,内心像是被搅了一阵,同时他也疑惑地看着莎乌娜
,“妳找她有什么目的?”
“杀了她。”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天色已经转暗,莎乌娜却将墨镜戴了起来,她望着诺克萨斯堡垒上空渐渐透出轮廓的
下弦月,飒凉的晚风从山边吹来,拂过她削瘦的脸庞,她的嘴角轻扬,眼中却燃烧着冰冷
的火焰。
“我一定要杀了她。”她这么说道,而且语气无比坚定,像是终于发现了寻觅已久的
猎物时那样振奋的神情,却又夹带着难以言状的复杂情感。
历经了一阵沉默之后,塔隆开口:
“虽然不知道妳为什么想杀她,但她现在可没像以往那么难找了,不但还高调出席了
斯温的就职典礼,还加入了联盟。”
“我知道,也正因为收到了这样的讯息,我才会在前段时间前往联盟,不瞒你说,再
过不久我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
塔隆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莎乌娜,难以相信一向行事低调的暗夜猎人会对那种地方有
兴趣。
“妳……加入了?”
他素来都对战争学院没有好感,在他与卡莎碧雅的调查中,已故弗雷尔卓德官员亚伯
特.涅斯洛德曾说过他不信任联盟这种话,而现在卡特莲娜也被繁忙的事务困在联盟之中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那个地方的正当性与公信力的确令人质疑。
“是啊,虽然我是皇子早已钦定的人选,但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一直到……”她轻叹
了口气,接着转头看向塔隆,“直到去年,当你告诉我,那只追着你俩的红眼乌鸦来自黑
色玫瑰时,我就在想,或许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吧……总之,我就是为此而加入联盟。”
“……妳与黑色玫瑰有什么过节?”塔隆严肃地看着她。
莎乌娜低下头,“嗯……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妳要我帮忙,却给我这种模凌两可的答案?”
“好吧,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深吸一口气,细长的眉蹙在一块。
“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
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陷入了长长的深思之中。
假如,这一句话就能倾尽她所承受的一切,那么又为何要将那段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悲
痛再一次地说出口呢?
越想冷静地说出那些事情,内心就翻腾著越激烈的波涛,悲伤、无力、愤怒、绝望交
织而成的火焰在看似冰冷的表象里头疯狂地燃烧着,那是不可能压抑得住的仇恨。
从那血腥的夜晚幸存下来的小小莎乌娜,像是背负著家人尚未受尽的磨难般,痛苦地
活到现在。
“他们……杀死我的父母……”
“我答应妳。”
回答的同时,血红色的双眼中燃烧着不可撼摇的决毅。
他静静地抚著藏在斗篷里的破旧钢刀。
虽然他并不像莎乌娜那样,对失去父母怀着极大的悲痛,但是,从那些简短的字句陈
述而出的遭遇,不正是与过去的自己所受的悲惨事实相同么──
──这无疑是个他无法拒绝的请求。
听见了比想像中还要爽快的应答,她紧绷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宽敞,有如在漫漫长夜里
终于盼得光明的喜悦,但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内心经历了悲欢交参的洗礼后,她
缓缓开口:
“谢了。”
“但,妳也得帮个忙,找到解开我诅咒的方法。”
莎乌娜笑了笑,然后点点头。
“当然,你要是死了,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塔隆也点了头。随后他伸展着指掌与筋骨,诅咒带来的痛感似乎已经逐渐消退,这表
示是时候该展开行动了。
“对了,妳确定卡莎碧雅真的在城堡里?”
“呵呵……面对死亡威胁的人所供情报的真实性,不用我说,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她看着臂弩上的银箭,继续说道:“血腥伯爵是个重视生命大于名誉的家伙,他的所作所
为都只是为了自己,在性命受到胁迫的状态下,会说出卡莎碧雅的所在也是因为如此。”
“原来如此,谢了。”
说完,他将帽兜拉低,然后跃上塔顶的垛墙,以绝佳的平衡感踏上墙缘突出的木杆,
在木杆上蹲低身子,将视线放向广大城邦,直到最末端,那座高耸、壮观的诺克萨斯堡垒
。夜风吹动他的剑刃斗篷,尖刀在晃荡中反射著月光,此时他就像只即将遁入夜空的夜鹰
。
“莎乌娜,可以麻烦妳一件事么?”
“说过多少次了别那样叫我。”她不耐烦地回道。
“请妳去战争学院,告诉卡特莲娜,无论如何请她尽速赶回诺克萨斯。”
说完,他的身影安静地坠入黑暗之中。
***
已经分不清楚过了多久的时间了……
一开始,还能透过数着壁钟的整点钟响来计算自己究竟躺在这里多久,但自从身子被
注入了不知名的药剂后,她甚至连自己是睡是醒都无法分辨。
原本她还能听见梅杜莎的声音,蛇妖不断提醒她不可以睡着,可是现在,不知道是自
己意识模糊,还是蛇妖的力量受到本体虚弱的影响,她的声音消失了。
起初那家伙只是用药剂麻痺她的身体,并且每天都会到这个房间,问她是否要为了自
己的家族的未来着想,挺身而出争取家主的位置,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回绝。随着每一次的
拒绝,他就加重剂量,使她的意识愈来愈模糊。
“卡莎碧雅小姐。”
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脑子里嗡嗡打转的回音,就连要辨识每一个字都
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即使因为眼睛被绷带遮住了而看不见任何东西,她依然感觉整个脑袋
昏沉地像是被投入黑暗井底一样。
……不。(绝对不可能会如你所愿的。)
每天都本能性地回答著一样的句子,但如今不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也逐渐
变得空荡荡的,再这么下去她的意识会不会远离这个身体呢?她不知道,也完全没有精力
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就在她的状况已经糟到完全无法回答问题之后,凯伦便再也没来过这个房间。
现在的她……完全是个空壳子了吧?逐渐地,指针传来的喀喀声响,对她而言也没有
太大的意义了。
浑沌的脑袋,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显现出的情境,应该可以说是梦境吧?
像这样的梦境越来越常出现了。
这些梦境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爱她的人都已经离她远去。
“如果我没有回来,这封信将指引妳和卡特莲娜前行的道路。”
父亲,在留下那样的话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为什么?从小到大,他都会依
言归来,带着国家的荣耀归来,然而这次他为什么要丢下卡莎一个人呢?
是不是因为卡莎太调皮了呢?对不起,卡莎应该要乖乖待在庄园的,不应该成天想着
要跑出去,卡莎应该听父亲的话,别去当什么外交使节的,还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现在,就连见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实在是……太失礼了。”
哈!我的小卡莎,别在意,这家伙总是这样目中无人的,但是他很强,妳放心,有他
在妳的身边,我就能安心地出任务去了。
“卡莎……不喜欢……没、礼貌的……家伙……”
咚──
咚──
两道低沉的钟鸣划破了寂静的房间。
接着又是一如往常的寂静,一如往常的黑暗,一如往常的自言自语,全都一如往常,
唯一不同的是……她流下了两行眼泪。
“对不起……”
我能够……
“塔隆……”
……能够想你么?
“我知道你在……对不对?”
我不该……
“回答我……你在,对吧?”
……不该要你忘了我的。
已经用尽方法克制自己别去想他了,然而在这样黑暗汪洋中孤独地划行着,内心已然
被绝望的暗流冲刷得什么也不剩了,一直以来相信就算只身一人也能渡过这永无止尽的航
程,却被每一道波浪冲破脆弱的内心防备。
有着这样丑陋的内心,理应是没有资格去奢求的,奢求他还愿意像从前那样温柔地看
著自己。真是恨透了怀有这种妄想的自己,如今落得这种下场也只能说是应得的报应吧…
…
那么就祈祷吧,就卑微地祈祷吧,既然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让自己用尽最后一
丝力量,让已经陷入绝望的自己死于可笑的幻想之中,这个凄楚的模样看来是最适合自己
不过的结局了。
房门被无声地开启了。
进入房间的人身穿幽蓝斗篷而面色凝重,他的身影简直与黑暗融为一体,就连钢靴踏
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响都被消除了,唯一能让人察觉的是藏在他斗篷底下的钢刀,从上头
缓缓滴流而下的血落至地板响起的碎音。
黑夜高挂著月,今夜的诺克萨斯城堡,似乎比起往常更加的黑暗。
从房门口缓缓向床边迈进,每一脚步看上去都比他身上披戴的阴影还要沉重,然而他
并没有被这样的重量压垮,直到见到她的这一刻方能知道,自责与心痛才是几乎要将他击
败的事物。
浑身上下都被插上不明的细长管子,不分昼夜地将药剂输送进她的体内,双眼被蒙蔽
而什么都看不见,双手被綑绑在两侧,下身的蛇尾鳞片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而脱落,这样
算什么治疗?
两行眼泪不停从遮著双眼的绷带中滑落下来,这样的泪水里蕴藏了多少的无奈与心碎
,是任他做了多少补偿都无法弥补的伤痕,如此的煎熬无疑已经令她的身与心都处在崩溃
之际。
“……我美吗?”
听见她说出这样的字句之后,塔隆心痛地跪了下来,努力克制着自己因为心痛而颤抖
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
“我……美不美?”
他点点头,虽然她看不见。
十八岁 冰冷的手心 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