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 Never Compromise 】 第五十六章 十八岁 死路
她在昏迷时不断地作梦,梦见年幼的自己孤身一人站在自家宅邸的大厅,穿着丝质洋
装,头上的绿色卷发绑成两束辫子缠成发髻,上头簪了几朵白色小花,小手拖着洋娃娃。
偌大的厅堂空无一人,两侧的落地窗透进的光芒被不断飘扬的窗帘遮了大半,时明时暗,
四周安静而无声,她感到孤寂而害怕,便朝厅堂的末端走去,因为她看见父亲就站在那里
。
父亲朝她展开双臂,他的臂膀对她而言永远都如山一般可靠,她急于投入父亲怀抱,
可无论她如何奔跑,父亲却离她愈来愈远,她慌张地哭了,晶莹泪珠撒在红绒毯上,宛如
暗红的墨渍,她的眼泪越来越多,而地板也逐渐扩张成一片深红而无边际的血海,她的父
亲逐渐沉了下去,像流沙一样缓缓被吞噬。
女孩大声抗拒着眼前的画面,然而她的泪水却使血海汪洋愈来愈深、愈来愈广,最后
,她所见的一切只剩一片杳无边际的红,她绝望地向天空呼救,却只听到自己悲伤无助的
回声,最后她也逐渐开始下沉,无止尽的泪水淹没了自己,但她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自己继
续流泪。
忽地,卡莎碧雅醒来了,但她却什么也看不见,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暗,双眼似乎被
什么给蒙住了,她的身子亦不能动,无法驱使自己的双手或其他部位,这种感觉就像是在
作梦时意识清楚,却动弹不得的样子。
她感觉自己躺在柔软的羽绒丝被中,却非常寒冷,她的体温无法为床铺带来热度,蛇
尾蜷曲在棉被中,好像很冷似的。自她成为半蛇以来,她对温度的感知愈加敏感,但那却
好像是一种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可以感受温度的所在、可以看见温度的颜色、可以辨别温
度的形状,但她的身体却不能拥有温度。
纵然如此,她依然保持着人类的习惯,她知道四周很寒冷,她就会表现得很冷似的,
即便她不会感到寒冷。
滴答、滴答……
四周安静地只剩时钟的声响,在这片无法望穿的黑暗中,清冷的空气凝滞著一股说不
出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流去,她逐渐感到焦躁与害怕,她好想离开这个地方,寂静的空间
里,她心绪紊乱。
这时她回想起自己在自家庄园被凯伦带走,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全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凯文那张充满自信的神色、假慈悲的语气,她恨不得撕了那
张嘴脸。
她想离开这里,她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想知道她父亲是不是回来了?她与卡
特莲娜都不在,现在家族是谁在领导?卡特莲娜会回来吗?不知道爱欧尼亚的事情她处理
得如何了?
还有一个她最想知道却又不敢去想的问题……“他”此时在哪里?
‘妳明明叫他忘了妳。’
一道深沉而优雅的声音自她的内心传来,是梅杜莎,她好久都没有听见梅杜莎的声音
了。卡莎碧雅张开她干涩的唇齿,试图用镇静的语气对蛇妖说道:“……妳为什么现在才
出现?”
蛇妖咯咯地笑了,笑声充满嘲弄:‘卡莎碧雅,妳当初的决心就跟妳朝思暮想的那个
刺客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啊!’
“妳说什么?”卡莎碧雅听见她这般话,实在气得牙痒痒的,但蛇妖还没说完。
‘可怜的女孩啊,妳记不记得妳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在妳伤心欲绝、哭得声音都哑了
的时候,妳答应我什么事?’
“我……”卡莎碧雅听她此言,喉头像是被什么给掐住,紧得难以发话。
‘妳答应过我什么事?’蛇妖心平气和地重复。
“妳借我力量……而我……还妳……”卡莎碧雅的声音越来越小。
‘力量!’蛇妖拉高嗓音,愤怒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回荡著:‘妳借我力量,我还妳力
量!’卡莎碧雅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蛇妖继续说道:‘那些人将我一分为二!还夺走了
我一半的力量!拿走了刀鞘,便是要置我于死地!刀鞘是我另一半灵魂,如果不及早将其
夺回,我将逐渐死去!’
“我知道……但……”卡莎眼试图表现出坚定,眼眶却盈满泪水,“我一定会完成答
应妳的事。”
“妳根本就办不到。”蛇妖的语气恢复平静,但依旧充满轻视,“妳除了躲在房间里
自怨自艾之外还会什么?妳明知道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却仍然故我。”
“那是因为我不想伤害周遭的人!”卡莎碧雅大喊,声音在房里响荡,“我所见到的
人全都会化成石头啊!妳要我如何是好?”她努力克制着眼泪,却徒劳无功,泪水滑下脸
庞,浸湿她干枯的头发。
“既然妳不懂得控制,那何不由我来?”
“不!”卡莎碧雅毫不犹豫地拒绝,她可不想让那次惨剧再次重演,当蛇妖从她体内
苏醒过来,杜克卡奥家族一共死了二十一个仆从、四十八个士兵,差点连她父亲都难逃死
劫,若不是她母亲的遗物,可能连塔隆也要算进去。
护身符将蛇妖的意识击退,使蛇化的侵蚀由全身降为半身,现在梅杜莎的灵魂寄宿在
这个身体,但如果没有经过卡莎碧雅的允许,蛇妖就无法掌控身体的使用权。蛇妖曾问她
是否有魔法的体质,否则一般人类根本无法与上古灵魂抗衡,卡莎碧雅并不知道这是她母
亲的遗传,所以也对这状况没有头绪。
“那么妳空有力量又有何用?”蛇妖酸溜溜地说:“妳以为有力量就能改变一切?殊
不知情况只有越来越糟,看看妳,从我这取得力量之后,妳拿它去做过什么事?不,什么
也没有,妳所爱的人一个个离妳而去,妳袖手旁观,妳的敌人不断伤害妳的家族,妳袖手
旁观,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了了,妳依然无所作为。”
蛇妖的声音犹如一只利勾,字字句句紧凿着她的心,卡莎碧雅不想听,可是不得不听
,她只能紧咬著嘴唇,为蛇妖所说的话感到羞愧。
“妳什么也办不到,我们就等死吧。”
说完,蛇妖陷入沉默,一切又回归寂静,只剩不甘与自责像黑霾一样充满她的心。
妳什么也办不到。
妳什么也办不到。
妳什么也办不到。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这句话以外,什么也塞不下。
还来不及沉淀心绪,这时,她听见门把转动的“喀啦”声,接着是木门被开启的声响
,还有人走进房间的脚步声。
此人缓缓地走到床榻边,并在床上坐了下来,卡莎碧雅感觉到床铺下陷的重量,还有
一股冷冰冰的温度,以及一阵贵族的香水味,接着,他轻握住她纤细的左手,她发现这人
的手竟如冰雪般寒冷,他开口说道:
“妳醒了吗?卡莎碧雅小姐,我看见妳脸上的泪水了,告诉我,妳是不是作了恶梦?
”
是凯伦.达克维尔的声音。卡莎碧雅脸上原本的悲伤顷刻失去踪影,换来嫌恶的神情
。
“替我拿开眼罩,凯伦。”她语带命令地说,如此一来她便能在一瞬间让他变成石头
。
“这可不成啊!卡莎碧雅小姐,在我们治愈妳的病之前,只能请妳忍耐了。”
“那么就让我恢复行动的能力。”她可以保证,撕碎凯伦的心脏不需要花她一秒的时
间。
“卡莎碧雅小姐,虽然这样做可能让妳感觉不太好,但请相信我是为了妳好。”凯伦
的语气带着怜悯与关怀,虽然卡莎碧雅完全不这样想。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卡莎碧雅没好气地说:“我从来都不需要帮忙,特别是你
。”
“那是因为妳不知道自己需要帮忙,非常需要……”凯文捏紧了她的手,说话的语气
透漏了他的心痛:“妳为诺克萨斯鞠躬尽瘁,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然而妳的付出不但没
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老天却夺走妳的美丽,将妳变成这副模样。”
“你认为我需要同情?”卡莎碧雅哀怨地笑了。
“不,妳需要的是妳应得的事物,妳知道我一直都站在妳这边,相信我。”凯伦的一
字一句充满诚恳,但听在卡莎碧雅耳里只觉得虚伪,他接着说道:“我很遗憾发生在妳身
上的事情,也很遗憾令尊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克卡奥家族目前也陷入一团乱,据我所知,
有不少将军的部众还有亲族都争相取代他的位置。”
“开什么玩笑!”卡莎碧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怒斥:“我父亲只是失踪
!而不是死了!况且这事还轮不到他们说话的余地!难道他们忘了卡特莲娜才是我父亲的
正统继承人么?”
凯伦长叹一气,说道:“问题就出在这啊,卡莎碧雅,令尊膝下无子,有许多人认为
一家的主位不能由女人来继承,可想而知,妳父亲的兄弟们铁定会争食这块大饼,但也有
人认为卡特莲娜继承家主并无不妥,数派人马斗得水深火热。”
“我姊姊卡特莲娜.杜.克卡奥乃诺克萨斯战功斌炳的指挥官,同时也是我国的联盟
代表人物,毫无疑问是我父亲的继承人!”卡莎碧雅激愤地说著,“如果那些人有任何异
议的话,欢迎他们来找我谈谈,我保证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也希望如此啊,但……”凯伦迟豫了一会,“……卡特莲娜最近的声誉可说是岌
岌可危呢。”
“此话怎讲?”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爱欧尼亚南三省归属裁决赛,诺克萨斯输了。”凯伦沉痛地说,“诺克萨斯因此失
去了娜欧里、高陵、嵩鄯的统治权,这对我国来说无疑是个莫大的耻辱啊!”
卡莎碧雅听闻此言,倒抽一口气,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如果凯文说的是事实,别说是
国内的舆论压力,就连杜.克卡奥家自己人可都会抬不起头,这对家族的声誉无疑造成了
巨大的影响,就算有人说卡特莲娜让诺克萨斯颜面扫地也不为过,诺克萨斯人一向最重视
战功,在这个节骨眼里,必定有许多人不愿意让卡特莲娜继承家族主位。
“我帮不了卡特莲娜,目前的情势对她而言实在太糟了,因此……”凯伦严肃地说:
“我会帮助妳,卡莎碧雅,我会让妳成为杜.克卡奥家族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卡莎碧雅此时心头一阵怒火,她极想甩开凯伦的手,却仍旧无法使力,她忿恨地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我劝你还是不要介入别人家里的事情罢!”
凯伦笑了笑,“我这可是在帮助妳,这是妳应得的东西,我说过,妳为国家所作的贡
献并不少于妳姊姊,可现在妳却成为自家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凯伦省略了那个敏感的
词汇,“……无人闻问、无人关切,试问,这是一个为国牺牲的英雄该有的下场?”
“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荣誉可言?”卡莎碧雅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说荣誉根本是对
牛弹琴,“每个为国家而战的诺克萨斯人都视死如归,他们将战死沙场视为一生最高的荣
誉,如果人人只在乎自己最后有什么下场,那还有谁愿意为国卖命?”
“那是对一般人而言,但妳并不是一般人,妳姓的是杜.克卡奥,是诺克萨斯最具威
望的姓氏,体内流着高尚的血液……”
“闭嘴!”她不想再听凯伦说出任何话,这个人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令她作呕,“你以
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是真心想帮我!就放我离开这里!而不是加入这场无意义的
战争,把我的家族搞得四分五裂!你当真认为我是傻子?如果我让你拥立我成为家主,之
后你只要继续将我囚禁在这里,对外宣称你是我的发言人,整个杜克卡奥家族不就成为你
的东西了?”
“……妳是不是搞不清楚状况?”凯伦加深了他的力道,指甲深深崁入她的肉里,“
妳知道我一直都深爱着妳,一直都是,永远都不会改变,而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妳啊
!我会让妳过上最好的日子,我不会让妳受到任何伤害,除掉任何意图接近妳的敌人,不
论用什么手段,呵呵呵……”
她的手被他抓得极疼,但她一点也不害怕,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愤怒地对凯伦说道
:
“我只怕会有人把你的颈子割破,将你的头颅丢到护城河里。”
“哦?”凯伦挑了挑眉毛,一脸轻慢,“那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人有这种能耐?”
“你大概还没看见他的影子就头身分家了。”卡莎碧雅不甘示弱地回道:“无论我在
哪里,他都会找到我,你就等著瞧吧……”虽然她的语气充满信心,但内心却不是如此。
“呵呵呵……”凯伦不把她的要胁当作一回事,却反而发出轻蔑的笑声,他放开卡莎
碧雅的手,然后站了起来,拉开右臂的丝质袖袍,看着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粗厚的伤疤,形
同一只只水蛭紧咬在他皮肤上,而不仅是手臂,他的全身上下都烙印着这样丑陋的痕迹,
他看着伤痕发笑,神情兴奋地诡异。
“如果你说的是那位红眼刺客的话,我自然不会亏待他,毕竟他可是妳最重视的人呐
──为了奖励他对妳的忠诚,我呢,准备了一份大礼要送他,希望他别嫌弃才好!”
卡莎碧雅的内心升起一阵不祥预感,她知道凯伦口中的“大礼”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凯伦为何会如此有自信?宛如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见到卡莎碧雅说不出话的样子,凯伦睥睨著躺在床上的她,那眼神宛如抓住了她的弱
点一样得意,他拉回袖子,将披风往前一甩,跨步离开。
在门关上之前,凯伦停顿了,他回过头说道:
“希望他在苍寂学院玩得愉快。”
接着,木门重重被关上,只剩卡莎碧雅的心思乱成一团。
***
塔隆轻轻转开门把,摸黑著进入一个寒冷的房间,但他却疑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他不可能会记错,这里绝对是卡莎碧雅所在的病房,周遭与路线的样子都与他印象中的
地图描述无异,可是这房间看起来却完全不像个病房,更糟的是,卡莎碧雅没有在这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寒冷的空气冷静自己。他环视四周,房间的正中央摆了一盏金
属烛台,上头的蜡烛安静地燃烧着,火焰不断变色,由蓝到绿、绿变黄、再由黄色变成红
色,接下转案变成紫色,再回到蓝色。
天杀的。他心想。
五颜六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削瘦的轮廓,他神色凝重地盯着烛火,心里盘算著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卡莎碧雅不在这里,那她会在哪里?
忽然,黑暗中又亮起了数不清的细小火光,那些火光被安在地板上,排长两列,中间
的黑色地带就像一条道路,仿佛正在招呼他过去。
此时塔隆才明白,他早已掉入圈套。
***
十八岁 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