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 Never Compromise 】 第五十五章 十八岁 雾之夜
不知何时,他养成了抬头看看夜空的习惯,无论夜空是不是被尘雾笼罩,他都会这么
做。
他想起每次与她在庄园地楼顶仰望夜空时,她总是安静地望着若隐若现的星河,让夜
风涤洗她心头上的尘埃,在柔白月光照拂之下,敞开心扉。
有一次,她说:
“过去仰望星空,是因为喜欢星空的美。如今仰望星空,却感叹星空美丽依旧。”
他不懂她的话中话,只见她笑得淡淡的,没有回答,但那笑中却藏着悲伤,每次见她
露出这样的笑容,他都感觉心头像被一把无形利刃贯穿。
飘扬在风中的发丝美得像柔缎,清瘦的身子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她一甩脸上的忧
郁,踮着脚尖踏在屋簷边上,小心翼翼地踏着屋瓦,试着模仿刺客绝佳的平衡感,但歪歪
斜斜的模样不禁令他捏了把冷汗,他起身想搀她,却被她拒绝了。待她稳住脚步,她便渐
渐将双臂打开,感受晚风带来的沁凉,同时想像自己是一只乘风的燕子,无拘无束。
远眺一望无际的诺克萨斯夜景,魔幻的光影替这座城邦罩上神秘的面纱,像一座魔性
的古城,而她就如一朵清净的百合,出落于黑暗森林中,洁白无瑕。
卡莎碧雅轻声开口唤他名字,她的声音宛如月光,温柔而飘渺,却藏有一丝莫可奈何
的语气,她说话的神情总令他心疼,他此时只想紧紧拥住她。
“星空永远都这么美,过去很美,现在也很美,但未来呢?”她怅然地问,“如果未
来总比过去还糟,那我们到底为何而活呢?”
明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可她总是一问再问。
“因为不能失去现在。”他毫不犹豫地说。
他从未对她做出任何承诺,但她总是在听见他说这句话之后,像孩子一样满足地笑着
,仿佛有了这句话,她就能抛诸一切枷锁,释放出真正的笑容。
他拥她入怀,右手轻抚着她发丝,亲吻她被风吹开头发的额头,证明她就是他所说的
现在,是他无法失去的现在,他深知这糟糕的一生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扔掉,但他
就是不能没有她。
每一次与她相拥,都如浸沐在虚幻而美好的世界当中,令人无法自拔。幸福是多么不
真切的感觉,却也能赐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勇气。而他也早在内心发誓过无数次了,他一定
会守护他们的现在,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们不能失去现在……
那句话犹言在耳,他依旧深信不疑。
我们不能失去现在……
他默念著这句话,一次、两次、三次,将信念镂刻掌中刃。
凝视着手中匕首的倒影,刀面上的深红眼眸同样也盯着他自己,他看见两团血红的火
球在冰凛的刀锋上燃烧着,那火焰既炽热又寒冷,形同冰封在寒渊的殒火。
每一把刀片在浸上鲜血之前从来都一尘不染,自他懂得用刀起,他总能在拭净每一把
刀片后,与之对望,找到平静。一把双侧开锋的刀,必须永远保持它的锋利,而一把单侧
开锋的刀,就算是刀背,也不能生尘。
他将最后一把匕首拭净,那是将军交给他的一把单侧开锋匕首,刀身虽薄却坚实,刀
柄由黑橡木制成,柄末刻了个“D”字,刀型仿照将军的爱刀“呢喃”而制成,锋面有数
道俐落的弧口,像一道银色闪电,杜.克卡奥家族的刀客素来都爱这样的刀型,不是因为
他们爱刀成痴,而是这样的刀在杀敌时往往不用费太多功夫,只消一个轻划,就能对目标
造成一辈子不能愈合的创口。
塔隆将匕首收进了斗篷,最后,他扣紧每一道暗器的扣环,束紧臂刀的炼环,盖上层
层披覆,将所有锋芒埋藏于身后的黑暗。
时至晚秋,风像一把利剪,将树木的叶子都剪去,枯藤残枝在月光的照落下宛如暗夜
里的魔魅,四处兴风作浪,寂寥暗夜中的风声就像是它们的低迷的咆啸,诺城在黑影无声
的喧闹下更像个死透的深渊国度。
他的脚步沉稳,却没有声响,风划过他耳际,擦过斗篷下的刀锋,传来冷凛的嘶鸣,
此刻他像披着夜幕的幽魂,安静地行走在杳无人烟的黑巷中,就算月光也无法照亮他的身
影,暗夜国度里的乌鸦也没能察觉他的存在,唯有他的吐息,无声地在黑夜里凝结成白色
霜气,但又有谁知道那若有似无的形迹之中,藏着多少比今夜更寒的彻寒。
空气中传来刺鼻臭味,距离苍寂学院尚有一哩,却已经能嗅到这栋建筑里的秘密,这
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气味,连风都吹不散。
塔隆迅速地攀上一座废弃灯塔,从远处观察著学院外观。他眨了眨眼,眼里聚焦著苍
寂学院的轮廓,却难辨其形。学院坐落于诺克萨斯主要塞西北山角,黑曜石砌成高耸的外
墙,日升时不能被照耀,日落时亦没在高耸的诺城骷髅要塞的阴影之中。
他从灯塔上一跃而下,再由地面仰望,只见到院区内有数十根比外墙还高上一大截的
细长烟囱,不分昼夜地排出灰浊废气,这些科学家从来都不把联盟的制约放在眼内,任其
污染著诺克萨斯的邻近区域。
从外墙观察一圈,污染使得方圆一哩内寸草不生,没有任何人敢居住在此,徒有破旧
空房,每栋房屋都像陈年累月地浸泡在污水里,所见之处皆黏附着一层黑漆漆的物质在外
层,钢铁无一不被腐蚀成紫红锈渣,散发著化学的臭味,令人难以呼吸。
而在这些废墟中也不难发现一些“失败的实验品”,它们成堆地被弃置在空屋里黑暗
的角落,有扭曲著肢体的、生著好几只手臂的、甚至有头手易位、还有身体部位被接上动
物的,实在难以想像学院里都在进行着什么样的实验。
起雾了,学院周遭忽起大雾,凌晨时分,这里因为地形、温度与水气的关系,气流会
将附近的烟雾通通带往低地,这意味着塔隆潜入的时刻到了,他拉起面罩,以免吸入过多
废气,走出杂沓巷弄,他来到一条铺着大理石砖的道路旁,这条白色道路名为“苍寂大道
”,路宽约二十呎,它贯穿了整个废弃住宅区,却一尘不染,在大片废墟中兀自闪亮,苍
寂大道是除了下水道之外,唯一能进苍寂学院的路。
死寂的空气中传来嘎吱作响,大道上驶来一驾马车,缓缓行驶著,车轮声响愈来愈近
,塔隆藏身雾中,趁视线不佳时跃上后方车桅,抓牢之后便掀开布幕,迅速探入车厢内,
再随手拉上。
他看见车厢内堆置数个木箱,看不出里头装了什么,外头的光线随着布幕被拉上而被
阻绝了,黑暗中只剩车轮声响不绝于耳,安静地藏身在黑暗中,此地离苍寂学院的正门尚
有一段距离在车驾进入学院之前,他还有些事情得做。
驭马的车伕有两位,为了提振精神,两人不停闲聊著,塔隆向车厢前头靠去,隔着车
板,侧耳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期望能获取一些情报。两位车夫似乎并非是苍寂学院的人
,只是奉命送货的雇员,言谈间透漏了对这个地方的厌恶、抱怨这一带的空气品质,还埋
怨起这个送货的时间点,有什么货物非得在凌晨运送不行?听到这里,塔隆便摸了摸身旁
的木箱,他取出匕首,在一片漆黑之中,割开其中一个箱子的封条,掀开顶盖,却因光线
不足,难以看清里头究竟装了什么。
“据仓管的说法,这些货物不能受到光照、不能受潮、不能过热、不能受到撞击,若
是变质了还要拿我们的性命赔哩!”车夫怨声载道。
“所以那天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管他是啥,我只想快点交货,早点离开这鬼地方!说真的我已
经快窒息了……”
“我就是想知道我这样加班到三更半夜到底运的是啥该死的货!据你的说法,我们搞
不好载了一整车的炸弹是否!”
塔隆虽然无法在黑暗中看清箱内的东西,但能感觉到被他拆开的箱子正流出一股冷冰
冰的寒气,气体无色无味,也没有刺激性,却不停地溢出,逐渐地,整个车厢都变冷了,
保险起见,他决定将箱盖盖了回去,却没能阻止寒气继续外流,冷得他直哆嗦。
马车行驶至苍寂学院的正门,外头一片轰隆声,高耸的石板大门正开启,车伕让守卫
看了通行证,守卫便放他们进去,车轮响声再起,马车已然进入院区。塔隆将布幕掀开一
道小缝,观察外头的情形,远离大门,他们像一艘小船航入汪洋之中,院区里空荡荡的,
除了白茫茫的雾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但路旁的指标清楚告诉他,马车正驶在通往仓库的路
上,沿途约隔百呎就有一个持枪巡守,每一盏刺眼的白光路灯完美地衔接光照的范围,路
上没种植一草一木,空荡荡的广场之中,除了雾气,几乎没有任何可蔽之处。
塔隆估量著事后该如何离开这里,如果想从正门出去,那势必得流点血才行,如果从
下水道出去,说不准还没呼吸到地面上的空气,就会被融化在化学废水里了,但无论选择
哪条路,最重要的是,卡莎碧雅决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她现在一定受苦着。塔隆想到她的处境,不禁咬紧牙关,眉头紧锁,内心一阵绞痛。
苍寂学院的人会对她做什么事情?还有凯伦究竟为何要将卡莎送来这里?以往对杜.克卡
奥家又敬又恨的凯伦.达克维尔,为什么偏偏会在将军失踪之后大胆地做出这种事情?难
道他不怕将军回来之后他会吃不完兜著走么?但假若他对将军的失踪有所知情,那么这事
铁定跟黑色玫瑰脱不了干系。
这些疑惑从他到诺克萨斯以来,一个个都钉在他心上,无论他睁眼闭眼想的都是这些
事情,这些事情之间看起似没有关联,却都在一瞬间发生,很难让人不联想到背后的阴谋
与否,但无论有多少事情需要厘清,现下最重要的,无疑是带卡莎碧雅离开这里。
马车停了下来,车外又响起隆隆声,是仓库的开门声,塔隆意识到自己该离开车厢了
,便在车驾驶进漆黑的仓库时,掀开布幕一跃而下,在车伕停好马车之前,侧身隐入一处
货堆后方。马车停将就位,仓库忽地亮起,一位手持提灯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马车前不远
处,似乎已经等候许久了,塔隆内心一阵疑惑,即便在黑暗之中,他都能察觉人的动静与
气息,但他方才并没看见这人,他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这么晚了还要亲自验货啊?”其中一位车伕对那人说道,“你们这的人是废气吸成
仙,晚上都不必睡觉?”另一位车伕哈哈大笑。
那人提灯走近他们,他的穿着非常怪异,鲜红外袍绣著银丝滚边,内里著排扣红衫,
料质在鹅黄火光下反射熠熠光芒,看起来相当高档,完全不似这里的人该有的穿着,他看
起来该去参加宴会,而不是在这验货。
他将提灯举起,照亮两位车伕的面容,同时这位男子的银发与白色眼翳在灯光下闪闪
发亮着,撇开那怪异的眼睛不说,这人生得还算俊俏,但他浑身都散发著一种说不出的诡
异气息。他开口说道:
“我可不想让阳光破坏了它的美味。”他舔了舔嘴角,神色中满溢着期待,“那是拿
你们的命也赔不起的损失啊。”
车伕见他如此怪异便后退了一步,但他还是不免好奇地问:“……美味?所以那究竟
是什么?是吃的吗?”
男子嘴角勾著一抹幽深的微笑,随后便往车厢后走去,要检查货物,布幕掀开时,车
厢却冲出白色寒气,目击这一瞬间,在场的两位车伕的脸色都被那寒气给冻紫了,然而,
红袍男子的脸色却比他们还要难看。
两位车伕迅速将所有木箱一一搬出,很快地他们在里头找到一个被拆了封条的木箱,
还持续不断地冒出冰冷气体,两人满脸不解地看着被割开的封条,他们面面相觑,却没人
说得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红袍男子将箱盖打开,里头放著一瓶瓶装着暗红色液体
的玻璃容器,他取出其中一瓶,玻璃瓶外头渗满水珠,他怜惜地抚摸著瓶身。
他打开盖子,然后将玻璃瓶高高举起,暗红色液体流入他口中。
“这可是葡萄酒?”其中一位车伕不知好歹地问道,而另一位则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
“变了。”
男子的声音阴冷至极,他手中的提灯晃动不止,三人的影子因此在昏黄光照下窜动着
,玻璃瓶摔在地上,暗红色液体混著玻璃碎片洒得到处都是,两位车伕虽然不知道事情究竟
是如何发生的,此时的恐惧却远远超越了怒意,他们俩连忙对红袍男子赔不是,希望对方
可以先冷静下来,再谈赔偿。
“芳龄十六的少女,在惊叫时割破喉头那瞬间洒出的红泉,无疑是世间最美味的甘酿
。”男子脚踩玻璃碎片,发出喀喀声响,昏暗间,他惨白的双眼透出红光,嘴角还淌著方
才饮下的鲜美,这情景看得两个大男人都脚软了,两人左顾右盼,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塔隆沉默地藏身在货堆后看着这一切,同时间他也在寻找出去的方法,仓库铁门已被
拉下,控制阀远在门边,这铁定是行不通的,他小心地左右张望,发现在不远处的货架边
有个垂直升降梯,不管如何,他决定赌这条路了。
“啊啊啊啊────”
惨叫声响荡在黑暗的仓库间,那是其中一位车伕的惊叫,而另一位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已在顷刻间化成一具干瘪的尸体,双颊凹陷,眼眶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四肢都像枯枝
一般细瘦,血肉都到哪去了?事情发生得太快,塔隆持续在黑暗中潜行,没有目睹惨剧是
如何发生的,他只希望能在另一个人被杀死之前进入升降梯。
“真恶心。”红袍男子往干尸呸了一口血,那表情就跟喝下放了三天的酸牛奶一样痛
苦,他抹去嘴边鲜血,缓缓转过头来,然后步向另一位已经吓得裤子都湿了的可怜虫。
塔隆终于进入了升降梯,而就在他抬起头来,望着上方无际的黑暗时,外头传来断断
续续的哀号声,那声音就像克卡奥将军刑求囚犯时,将对方每一片指甲慢慢剥下时发出的
惨叫,一声比一声还要凄厉。
惨叫声传进升降梯中,在窄小的四面水泥墙间不停反射,那声音由下方传来,又从上
方落下,无穷无尽地回荡在塔隆耳边,而待他攀爬至他再也听不见哀号声的高度时,升降
梯的入口处也暗了下来,一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只剩他的心跳。
十八岁 雾之夜 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