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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连载板跟现在这个版本差异不小,而且这版本没有年龄限制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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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正文开始
※
车窗外那片天空灰濛濛的,淅沥沥地下著小雨。有一些乌云飘的特别低,甚至盖过几栋摩
天大厦的顶部,只能看到模糊的红色警示灯缓慢地闪烁。
我皱起眉抬头仰望,在心里抱怨车子又白洗了。视野中,耸立于高速公路高架桥两侧的高
楼内部大多已亮起日光灯,偶尔还可以看到雷射投影的巨型广告面板浮现在楼顶。
现在总算离开落后的乡下,回到熟悉繁荣的大都会。要不是还有人在打扰,我现在心情肯
定会好到想哼歌。
“臭老哥,你按到静音了还是耳朵也出问题了?”
有点低沉的女中音传到耳边,我很不耐烦地回应道:
“我有听到啦,干嘛?”
转头看向镶嵌了OLED萤幕的挡风玻璃,此时萤幕右侧有一个绿色短发年轻女孩的视讯画面
。那家伙是我妹,一个我行我素的小混蛋。
“我再说一遍,老妈她对你过年没回家这件事很不爽,她说你既然都回祖厝了,怎么不顺
便?”
“她除夕有回来喔?”
“对啊,难得一次。”妹妹无奈地耸耸肩。“所以没看到你她很生气,就换我倒楣。”
“我回祖厝是去处理事情,现在弄好了我当然直接回北部。”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我
都成年了,也有自己的生活跟工作,没事回老家干嘛?”
“我猜她是担心你啦,毕竟最近北部疫情好像又变严重了。她除夕那晚才在碎碎念说什么
又有新型肺炎病毒出现,想劝你辞职回家。要是在南部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她公司就业
也好。”
“我才不要哩。”我皱起眉头,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为啥啊?你一个人在外工作不辛苦吗?而且你在北部又没女朋友,怎么放假了都不回来
?”
“要妳鸡婆,我哪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同居的室友欸。”
“那是男的吧?老是跟男人混在一起,难怪你交不到女朋友。”
“烦死了!你问那么多干吗?老妈要你问的喔?”
“对啊,她想抱孙了,老是在唸你有没有女朋友,怎么一直跟个男的住在一起。”
“去,谁理她啊,我就算有对象也不想结婚生子好吗?”
“报告,再三分钟后即将下交流道,是否预备从自动驾驶转为手动驾驶模式?”不男不女
的合成音打断我跟妹妹的谈话,提醒我该下高速公路了。
同时,OLED萤幕右下角出现前方有交流道与匝道管制的AR提示。告知我再多远即可下交流
道,以及目前匝道管制的车流概况。
“我已经到北都,要下高速公路了。”我伸出手指要点击萤幕上的关闭通话按钮“先这样
啦。”
“好吧,反正我话带到了。”妹妹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掰。”
视讯画面关闭后,前方已能看到一排车在等著下交流道。下雨天就是这样,大家都想开车
出门,结果就是塞车塞到爆。
看这样子是从平面道路就一路塞上来,几年前完工的新版车流监控调节系统(TMS)简直烂
到不行,真不知道他们浪费了几亿税金在这上面。
没办法啦,要下交流道后还是用自动驾驶接受TMS安排,绕到晚上都回不去。宿舍还有人
在等我,不能浪费时间在这里。
“阿罗尔,准备切换成手动驾驶模式。”
“已收到命令,在匝道管制区停妥后即可取得手动驾驶授权。”
原本缩进仪表板,亮着红色LED灯的方向盘缓慢弹出。我把双手放在其上,但还不能解除
电脑控制。
因为自动驾驶在高速公路是禁止解除的,若无任何意外状况强制解除属于非法行为,也会
记录在车内的黑盒子里。
所以在进入管制区后我无法超车,只能乖乖排队。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开始觉得车厢里安
静到有点难受,便说:
“阿罗尔,随机播放新闻给我听听。”
“已收到命令,资讯接收中……”
没多久,那合成音开始朗读最近的新闻:
“联邦政府今日于五年大疫抗战纪念碑下,举行今年的防疫英雄祭祀大典,以感谢在五年
大疫中与新型肺炎奋斗而献出生命的医护人员……”
“受到异常气候影响已有两年未降雨,各地水库蓄水量严重下滑。FBRS昨宣布新一轮的分
区限水政策,包括但不限于民生用水与商业用水……”
“哪里没降雨了啊。”我忍不住吐槽道:“现在不就在下吗?又要限水,我又得去澡堂洗
澡了唉。”
“新型类流感病毒带来的疫情已在世界各地带来新一波的感染潮,FCDC今日宣布提高防疫
层级,未来一个月将禁止民众于餐厅内用餐……”
“南极研究船‘厄普斯号(Epps)’于一月初进入南极圈,这是它第三十四次深入极地。三
十年前随团的南开地科所调查小组曾于此船纪录到南极圈内大规模冰棚断裂事件,在今年
也登上船进行后续的追踪……”
“老爹应该在船上了吧…”我自言自语地发牢骚。“这一去又要几年不见,跟老妈一样不
负责任。”
“最近在网络中流传关于新型肺炎病毒可能会导致男性不孕的谣言,目前FCA已开始在
FCDC的示意下展开调查……”
百无聊赖地听了好几则新闻,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轮到我下交流道。看着前方匝道管制
灯红灯倒数即将结束,我往前扳了方向盘右侧的拨杆两下,转换成手动驾驶。
不男不女的人工语音立即中断广播,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驾驶模式切换倒数中,五…四…三…二…一。”
方向盘边缘的LED灯转为绿色,车子已转为手动模式。我脚踩油门,慢慢加速往前驶去。
一路上虽然车流有点拥挤,但还不到无法动弹的程度。不久后,我开着车进入离自己宿舍
最近的地下停车场。
找到车位停好车子,我先打开后车厢拿出抹布。刚刚淋过雨要不擦干的话会留下痕迹,到
时要清洁就麻烦了。因为这车可不是我的,是跟老爹借的。不好好照顾,到时又要被念。
几分钟时间我就抹掉车子上的雨滴,回头确认车内没有遗漏的东西后,我才从后车箱拿出
行李,拖着它往出口走去。
停车场没什么人在,大概是因为年假大家都出门返乡探亲了。提早回来的我才有这运气,
可以找到能停车的地方。
电梯门开启后我独自走进去,在空无一人的密闭空间里,嘴里嘟哝著:
“这么久没回来,也不知道阿杰他会不会饿死……”
跟我同居的室友阿杰是个很懒惰且毫无生活能力的宅男,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那种。我们
两个都是不善交流朋友很少的那种人,因为缘分巧合住在一起,才渐渐培养出不浅的交情
。
本来年假我都会跟他一起窝在宿舍玩游戏看动画有的没的,但今年回南部乡下祖厝办事,
不得不离开宿舍。
之后又遇到一些意外耽搁,只能晚两天北上。我在想这年假店家都休息叫不到外卖,也不
知道他还有没有力气出门觅食。
要是没的话凭我在年前买的那堆饼干零食,应该是撑不住吧。也不知道到宿舍后,会不会
看到他半死不活地躺着。
调侃归调侃,我还是有点担心的。电梯门打开,外面的公园仍下著小雨。我看离这里宿舍
近雨又不大,索性就不打伞了,双脚也不自觉地加快速度。
我还想说背包里还有从老家那儿买来的土产,应该能给他填补一点空腹。也不知道他看到
我带回来的补给,会不会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感谢我。可是当我抱着这样的期待走到宿舍前
的巷口时,见到的却是一台救护车跟一台联邦疾病管制中心(FCDC)的消毒车停在宿舍门口
。
看着在宿舍附近走动,穿着防护衣的疾管局员工,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还好大门前站着
十分熟悉的身影,那是房东太太,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她叫阿珠姨,是个很爱管他人闲
事,既热心又鸡婆的好人。
“阿珠姨,发生什么事了?”
“喔,是小林你啊?”阿珠姨看到我便松了口气,说:“还好你回来啦,我本来想打电话
通知你,跟你同住的小陈他…他……”
“阿杰他怎么了吗?”我往宿舍里望去,玄关那边挤了一堆穿防护服的人。
“小陈好像得了很严重的感冒,差点就死啦。刚刚隔壁的杨同学打电话通知我,还帮忙叫
了救护车,要把他送去医院。听说是最新一波的类流感啊,所以阿姨来的时候疾管局就派
人来封锁,连小陈都没办法见一面。那些人说为了避免病毒散播正在全面消毒中,小陈也
要送去医院隔离……”
阿珠姨的碎碎念我只听到第一句,后面就都没听清楚了。我的脑中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个
问题,怎么只是回老家祖厝办点事情,多年交情的同居好友就在鬼门关徘徊了?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前方,突然发现那群穿防护服的人正骚动着。没多久,几个人抬着一床
隔离舱走出宿舍。
“情况紧急!请快让开!”
带头的那位大喊一声把我吓到退后两步,赶忙让到一旁。我伸长脖子想查看阿杰的状况。
但除了冰冷的隔离舱盖子外,什么都没见到。
就这样,我目送他们把隔离舱抬进救护车里。望着那台救护车响起鸣笛,火速朝远方驶去
。
“小林你别担心,一定没事的。”阿珠姨拍拍我的肩膀。“你们的房间还有人在清扫,有
问题你可以问他们。”
“喔…喔。”
我朝走廊最末端的房间走去,想找个人问问看情况。到门口时发现没关,里面还有几个全
身穿着防护装的人走来走去。
往阿杰床铺的位置看去,因为是很旧的日式宿舍改建,床铺是舖在榻榻米上的。但现在那
个地方榻榻米跟棉被都被收走了,只留下一个露出木质地板的空洞。
“你是陈先生的室友吗?”
一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走过来,面罩的反光让我看不清楚面目,但声音听得出来
是女声,冰冷冷的。
“陈先生最近开始有感冒症状是什么时候?”
我退了几步,看着对方好一会儿。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然后才慢慢地说:
“抱歉我年前就回老家了,不过在我回去前他看起来很正常很健康,别说咳嗽,连流鼻水
都没有。”
“这样啊…”
“请问……我朋友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吗?”
那女人没有看向我,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平板,说:
“别担心,我们已经确定不是传染病。但他的情况很危急,必须送进加护病房。过阵子等
他稳定后,我们才会开放亲友探望。问一下,你能联络上他的家人吗?”
“抱歉,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亲人在。”
阿杰的家人几年前出意外就都走了,要不是有我帮忙,他现在恐怕已经辍学离校,不知道
死去哪里。虽然如此,他还是延毕了一年多,今年再不毕业恐怕就得被退学。
现在又出这事,他真的能毕业吗?我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
“这样啊……”那名穿着防护服的女人沉思半晌,又说:“那之后他要情况好转,需要我
们通知你吗?需要的话,麻烦留个手机。”
“好。”我拿出手机,跟对方进行蓝芽通讯交换彼此的联络资料。那女人给我的联络资料
显示她姓杨,不过没有名字。
取得我的手机号码后,那个医护人员就跟着其他人一起撤退。还没放下背包的我独自一人
继续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我把背包放下,低头看着那块失去榻榻米露出木质地板的空缺。再次认知到阿杰已经被接
走的事实,我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
※
在那之后又过去两个月,这段时间我不只一次试着拨打那位杨小姐的号码。但每次传来的
都是没有回应的语音提示。
试着致电去FCDC的客服询问,却得到查无此人的回答。仿佛我的好友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
了,只剩我一个人还记得他。
阿杰一直生死未卜,我的心就悬在那。原本每天回宿舍都能看到的好友突然不见了,怎么
可能无动于衷?但我现在连他在哪都不知道,又能怎办?
我唯一能帮他做的就是把他那些收藏品收进壁橱里保存好,免得他哪天回来发现他的东西
都积满了灰尘。
随着时间越拖越久,对好友的危难无能为力的我感到越来越焦虑。有时候躺在床上半天我
还是睡不着,心里想着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他。
还好这难熬的日子不算太久,就在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杨医师的来电总算到了。那时我
正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宿舍。打开电灯开关后无言地看着总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发呆,直到
铃声响起才回过神。
“请问是林先生吗?”刚接起来就听到那名女性没有温度的声音。
“我是。”
“有空见个面吗?”
“好。”
“……我还没说要找你干嘛。”
“你不是为了阿杰才来找我吗?”
“是没错。”
“那我还要问什么?”
“……好吧,不囉嗦。”
之后对方只说会传给我地址跟时间,就挂断通话。没多久我收到短信,看一下时间却发现
那天得工作。我叹一口气,心想只好请假吧。
几天后的下午,我照着地址指示来到一栋白色大楼前。虽然看起来很像医院,但外部却没
有任何医院的招牌或提示。
抱持怀疑的心情走向建筑物,刚进门就看到左右两边各站一位荷枪实弹的保全。我往看起
来像是接待处用的柜台前进,还没开口站在柜台后的客服小姐便以亲切的语气说:
“欢迎光临,请问有预约吗?”
“我是来找人的,听说我朋友在这里…”
“啊,是林先生吗?”
“对,妳怎么知道?”
“刚刚查过纪录发现这个时段只有您一位访客。”客服小姐拿起话筒,又说:“请您稍待
片刻,我联络一下杨主任。”
不一会,柜台后的电梯门开启。有位穿着白衣大褂与黑色短裙搭配丝袜的女人朝我走来。
她留着一头黑色长直发,用戴着复古金边眼镜的双目与我对视许久,才问:
“林先生?”
“对,我依约前来了。”总觉得这声音我有印象,便问:“妳是上次跟我要电话号码那位
?”
“是的,我也是你朋友的主治医师。敝姓杨,你可以叫我杨医师。”
自称杨医师的女人讲完就转身往电梯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走进电梯。在上升过程中我和
她都没说话,直到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才听到那女人说:
“抱歉,原本不该找你过来。”
我转头看向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阿杰他…”
“并没有,只是情况有点复杂。”女人轻启涂着浅粉口红的双唇叹气:“唉…如果是亲属
的话还能好办,但你不是。”
“那是要跟我谈什么?”
杨医师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自顾自地往前走,说:
“总之,你先跟他见个面吧。”
我跟着那女人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右侧有一块超长的观察窗。在窗户的另一头是看起来
像重症病房的空间,一张病床靠在墙上,旁边还有几个显示血压脉搏之类的仪器,跟挂著
点滴的架子。
病床上躺着一个双手各自插了三四根针的病人,全身上下包括脸都缠着白色的纱布。虽然
已经看不出外貌,但我相信他应该就是阿杰。
“不是感冒而已吗?”我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会搞成这样?”
杨医师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走到门边按了一下对讲机,说:
“你朋友来看你了。”
声音透过房内的广播喇叭传出,原本还躺在床上的那人按了下手边的按钮,操控病床的前
半段缓缓抬升好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看到我后他吃力地微微举起手向我打招呼,我无言以对,只能跟着挥手回应他。这时女人
对着对讲机,又问:
“我可以跟你朋友说明你的病情吗?”
阿杰放下手看我一眼,又转头看向杨医师,半晌后才轻轻点头。接着他闭上眼躺下后把床
铺调降,然后感觉很痛苦地呼吸著。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女人转头看向我。“跟我来吧,林先生。”
“我不能进去看看?”
“里面是无菌室,不开放给外部人士。”杨医师不带温度地说:“而且你进去又能怎样?
他就能好快一点吗?”
被呛得哑口无言的我犹豫片刻,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身后。她说得没错,现在的我甚
么忙都帮不上。
跟着杨医师走在走廊上,偶尔还能见到几台外型流线的机器人从身旁滑过。只是除此之外
,这里几乎看不到穿白衣的医护人员。
我还没开口询问,那女人就直接答道:
“我们这边都是靠那些机械看护来照顾病人,没有护士值班。”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她没再讲什么,就像没听到似的,只是默默地继续往前走。
数分钟后,我们两人来到一间办公室前。女人刷过磁卡打开门,接着带我进入。办公室前
除了一套办公桌椅外,在办公桌前还有一套沙发与茶桌组合跟摆放咖啡机的柜子。
“请坐,我泡咖啡给你喝。”
“谢谢。”我坐在面对办公桌的沙发前。
杨医师走到一旁的咖啡机开始操作,没多久房里就充斥着浓郁的咖啡香。不多时那她端著
两杯咖啡放到桌前,并坐在我的对面。
这时只见穿着黑色丝袜的美腿相互交叉著挡在我跟她之间,太久没有跟年轻女性共处一室
的我感到有点不自在。虽然在此刻小时候曾经有过的不好体验突然又浮现于脑海中,不知
为何感觉却没以前那么难受。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反应有点不太对劲,却也没打算表现出来。只是尽力维持平静后拿起咖
啡轻啜一口,才问:
“所以我朋友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全身都绑满了纱布?”
杨医师没说话,她似乎很不爱直接回答问题。沉默半晌,她又另提一个跟我的问题无关的
事情。
“你的朋友送来这里后,我们就做过详尽的身家调查。他在几年前的大型交通公安事故中
失去所有亲人,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读撑下去。因为事故的关系曾休学半年,
之后又因为工作的关系,延毕一年还修不完学分。”
我看着女人好一会儿,她见我没回应,便端起面前的咖啡轻啜一口,才又说:
“比起他的同学或同事,身为室友的你与他的关系更亲近一点。我原本是打算在跟他的亲
属连络过,确定各种事项后才通知你来探望。但实在是找不到人,只能提早叫你过来。”
“如果你是想问我这件事,我没办法回答你。印象中阿杰的亲人应该都走了,这几年都是
我在照顾他,有段时间我还会陪他去医院。我从未看过他有哪个亲人来探望过,他总是孤
单一人在过活。”
“我们知道,但我们不是为了这个找你过来。”
“喔?”
“这边有几份陈先生之前忧郁症主治医师的医嘱,其中代理人签署是你签的对不对?”
“是的,因为没其他人能陪他去医院,只好找我。”
话说到这里,我好像猜得到是怎么回事。看阿杰那样子,怕是得动一些手术。那么签同意
书什么的就跑不掉吧?
现在找不到家人,最后也只好找我。这样把事情串起来看,应该八九不离十。
“所以你们找我来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吗?”
“没错,如果你愿意。”拿出一叠厚厚的纸跟一支笔被放在我前面的桌上,她又说:“接
下来你朋友还有好几个大手术要动,我们可能需要你以代理人身分签这些手术同意书。”
“好吧,我签。”我很干脆地拿起最上面那张纸跟旁边的笔。
“这么爽快?”那女人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你不先看一下这些文件再做决定?”
“是可以看看,但应该不会影响我的决定。”我边看边说:“阿杰是我朋友,他没有其他
人可以依靠,我不可能放弃他。”
“呵…”杨医师不咸不淡地酸了一句。令人感动的友情呢。”
我微微抬起眼看向对方,心想她一定不懂吧。
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从小就告诉自己,绝对不会在一个人需要我的时候丢下他。所以我没
有放弃阿杰,也才能成为他的朋友。不是成为了朋友,才没办法放弃他。
当然,我是懒得浪费力气去做解释的。这女人应该也没兴趣听我说故事,她一看就没那种
温柔,只会在那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
“先签第一份的代理人委托同意书,剩下的看过就行,之后若有紧急状况再签后面的。”
“手术费用呢?”我看着坐在对面的杨医师。
“这个部分倒是不用你担心,你的朋友已经跟我们达成协议,我们会全额负担。”
“什么协议?”
“跟你无关。”
总觉得这女人很容易让我感到火大,连话都不会好好回的。我一边忍着不生气,一边无奈
地说:
“怎么会跟我无关?阿杰的事就是我的事啊。”
“喔?”她似笑非笑地问:“既然如此,你是想帮他负担手术费囉?”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回应了。
听我这么说,杨医师露出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她开始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子,抿著唇
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一阵子才停止敲桌的动作。
就在她陷入沉思时,我开始浏览手上的纸。同意书的甲方是名为“凯瑞克昂(Kerykeion)
”的医疗企业,在我的记忆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既然能有这么一栋大楼做根据地,应
该也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签完后我看着剩下那叠手术同意书,想说还是看一下好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手术是根本
没必要做的,总得帮阿杰把关一下。
只是不看还好,越看却越心惊。我一张又一张读过去,发现其中有好几个内脏移植手术。
除此之外还有全身殖皮,骨髓移植、脚部人工关节移植。以及颅骨重塑、部分坏死脑组织
切除,神经再生等……
这些手术要全做完,阿杰都可以自称改造人了吧?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才要这样全身上下
几乎都要换一遍?
“这几年全世界流行一种新型的肺炎,死亡率不低,你知道吧?”
杨医师很适时地开口了,她显然知道我看完这些心里有什么感想。
我抬起头看着他,问:
“妳是想跟我说,阿杰得的病是一种新型的肺炎吗?”
“没错。”那女人喝了口咖啡,又说:“其实多数人在打过疫苗后,这新型肺炎的危险性
就很低了,大概就跟流感差不多。”
“那阿杰他为什么会那么严重?”
“总是有例外存在,约每千万人就有一人因为遗传基因的缺陷,在感染新型肺炎后会出现
完全不同的症状。他们体内的细胞遗传基因会被病毒的RNA剪接,并导致强烈的排斥反应
。”
杨医师停顿了一下,看我还在认真聆听才继续道:
“那是一种可怕的免疫风暴,最后结果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全身都得换过一遍才行。”
“免疫风暴?”身为工程师的我对这名词十分陌生。“那是什么?”
“直白点说,就是他体内的免疫细胞大军开始无差别屠杀自己的同伴。”女人很有耐心地
解释给我听。“这个症状在新型肺炎刚现世时也有许多重症病例出现过,死亡率高达九成
。就算幸存下来也会有严重的后遗症,需要长期的复健。”
杨医师说得事情我是有一些印象的,毕竟疫情最严重的那五年又被称为大疫五年,国内至
少有数十万人因感染新型肺炎病毒丧生。当时的新闻报导有不少篇幅都在介绍为什么死亡
率会这么高,就是因为这个免疫风暴造成的重症以当时的医疗技术根本无法治疗。
“我想起来了,的确很久以前的新闻有报导过这名词。但现在不是都说就算重症也不会致
命吗?”
“其实新型肺炎病毒演化至今,后续的突变亚种都没发现有免疫风暴的重症病例,一般重
症本来就死亡率不高。但为什么现在又冒出会导致此现象的新型亚种病毒,我们也还在研
究中。”
杨医师讲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又喝口咖啡,才说:
“如今全球病例不足百例,要研究出个大概恐怕也得两三年时间。毕竟只要重症爆发死亡
率极高,这导致病例不足,相关研究分析困难进行缓慢。不幸中的大幸是新型病毒进入重
症阶段后,它的传染性就消失了。”
“那阿杰他……”我迟疑片刻,问:“他还有救吗?”
“放心吧,在我们最新的分子机械医疗技术帮助下,你朋友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他的
后遗症非常严重且复杂,所以才需要动那么多手术。”
话说到这里,算是把我心里大部分的疑惑解开。但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决定把剩下的手
术同意书都看过。
偶尔看到不懂的部分,杨医师都会适时开口解释。这让我对她的信任渐深,也感受到他们
的专业与诚意,觉得可以放心把阿杰交给他们。
因为这样,在看到最后一张时,我一度以为自己看错。我揉揉眼角闭上好一会儿,再重新
张开眼睛,发现结果没变,才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
最后一张同意书上的英文手术名是“Sex reassignment surgery”,那是性别重置手术的
意思,又俗称变性手术。不管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拿来治病用的。
“这什么意思?”我拿起那张纸摆在医师面前。“为什么阿杰需要做这种手术?你们是不
是搞错了?”
“啊,抱歉。”她语气十分冷淡地说:“这张并不是必要的手术,本来不用给你看的。”
杨医师那种一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的态度终于让我感到有点恼火,声音不自由主地变大了
些。
“我问的是为什么他需要动这种手术?请告诉我。”
“好,你先听我解释。”女人仿佛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一点也不慌张。“别那么激动,
等听完后再生气也不迟。”
那沉着的应对像是朝我泼了一盆冰水,整个人被逼着冷静下来。只见她说完后便拿起自己
的咖啡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看着咖啡杯等我提问。
虽然很不喜欢她的态度,但我也知道这样发脾气得不到答案。而且这女人是阿杰的主治医
师,光这点我就该给她一定的尊重。
“……说吧。”我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没把健康教育的知识还给学校,应该知道新型肺炎病毒的RNA反转录功能会改变
细胞的DNA,是造成免疫系统过激反应的主因之一。”
杨医师用跟刚刚没什么两样的语气,很有耐心地说明给我听。
“当然中间还有很多复杂的机制,不过你也不用复习补课,只要知道结果是会改变细胞
DNA就好。”
所以呢?我一脸不信任地看着对方。那女人见我没出声,便自顾自地说:
“而这一次的新型流感对某些有基因缺陷的人会引起重症,其实是人体细胞中的XY染色体
被病毒转换成XX染色体造成的。换句话说,你的朋友从基因遗传的定义上,已经不能被当
成男人看待。”
“……”
“你还好吧,林先生?”
因为太震惊而愣住的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接着感到莫名的愤怒从心底升起,忍不住朝她
大喊道:
“妳是在开玩笑吗!?”
会这样问是因为这个回答实在太扯了,荒谬到我只能把它当成一个玩笑,而不是事实来看
。
“怎么可能男人得个病就突然变成女人了?”
对于我的问题,杨医师竟然是用像在看白痴的眼神来回应我,冷冷地说:
“……林先生,你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医学技术,把男人变成女人也不过是动个性别重置手
术就能办到吗?”
我被看得心里有点虚,声音也不自由主地变小声。
“但那也不可能连DNA都……”
杨医师打断我的话,已很不耐鳗的语气说:
“我知道很难相信,我第一次看到病例报告的时候,也曾怀疑是老天爷在开玩笑。”
说这话的时候,那女人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她只是很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即使那曾经很
难被她接受。
“总之,信不信由你。”杨医师无奈地耸耸肩。“过段时间这件事就会公布在最新的医学
期刊,到时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开玩笑了。”
我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她也没有回避,感觉不像有心虚的样子。
仔细想想,这一路上又是保全又是加护病房,还有眼前这一叠手术同意书,要说是开玩笑
未免也太大手笔。
或许这是真的,但我依然很难接受。于是我斟酌好一段时间后,又问:
“那这又跟性别重置手术有什么关系?不是都已经性转了吗?还需要做什么性别重置手术
?”
鄙夷的眼神再度扫来,只听到那女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地说:
“转换的只有细胞的性染色体,但器官与外在性征是没办法改变的。当然啦,就算不动手
术,康复后还是能以男性的身分维持正常生活。甚至可以享受男性的性生活,但由于性染
色体已经变成XX,会跟克氏症候群很类似,都会失去生育能力。”
顿了一下,杨医师又说:
“除非进行完整的性别重置手术,包含子宫与卵巢以及阴道的移植并接受分子医疗机械改
造,才能当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这其实也算是性转病的复健疗程,但并非必要的,我
们不会强迫性转病人接受。”
“那我朋友他已经同意了吗?”
女人仿佛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涂著口红的嘴角微微扬起,不知道是想嘲讽什么。
但她到最后还是没把心里的鄙夷讲出来,只是把我想听的答案告诉我。
“他还在考虑,反正时间还很长,后面还有好几个大手术要做。最快也要一年半的时间,
他才需要烦恼这个问题。但这不是你该烦恼的问题吧?你有什么理由干涉他的决定?”
对于杨医师的质问,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到最后我只能讷讷地说:
“……没有。”
心里有种失落感,我知道那是源自于童年时留下的伤痛。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就是没办法,
不能勉强。
看着那叠手术书,我想能做的事就只剩签名吧。再度拿起笔犹豫半晌,我还是在纸上写下
工整的笔迹。
“临走前可以再去看他一眼吗?”我闷闷地说。
“可以是可以,但他刚刚接受完免疫治疗,已经睡了。”
“那就算了吧。”我把笔放下。
在那之后我跟着女人坐电梯回到一楼,由她送我到门口。离开这间大楼前,我转身看向她
,认真道:
“阿杰他就拜托你了。”
“放心,我可比你还关心他。”女人朝我挥了挥手。“等到他能离开加护病房见客后,我
再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