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对彼此丢一颗原子弹。
其实我不太清楚那些到底是不是原子弹。也有可能是核弹,或者是氢弹,还是什么新
锐武器?我们在总统官邸地下室找到的开关旁边贴著很多层标签,考虑到那些大臣后来连
帮主子写演讲稿的时间都没有了,这些标签可能贴到一半就没有再好好更新了吧。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开关,梯形中间有个玻璃,掀开之后就是两具大红色的通讯机器,
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很像某几个时代曾经风行的黑金刚,唯独少了米号和井字钮,多了
减号、点号、南与北钮以及“发射”钮。旁边重叠著贴了十几层标签,都从控制台上像颗
飞弹一样凸出来了;最上层一张标签黏了满满灰尘,但勉强看得出来写的是“原子弹
20660214 为了您的健康,请勿隔餐食用”。
它不是标签纸,而是某个便当外盒裁下来的硬片,更换的人在原先印有的字样上方,
再用签字笔写了产品资讯。
那个剪了洞的便当盒子还在地上,跟着旁边无数空盒还有垃圾躺在一起。圆桌子掀了
起来、靠在如今脏灰的污黄绒毛墙边,椅子或倒或立,有些断了一只脚。藻绿色地毯不时
留有一些可疑的血迹。不过,头顶那盏精致的圆罩灯倒还完好。
2103 年 10 月 10 日,很可能是傍晚,因为我印象很深刻,我们刚下去安全室没多
久、才回到地上时却已天黑。我和贝安琪雅.瓦夫尔一起站在这个国度最后一位皇帝与其
大臣曾待过的地下安全室里,空气中充满铁锈味;暗黄灯下,尘点漂浮。
“欸,我们来玩个游戏。”
我好奇地唔嗯了一声。
“你看这里。还有 655,539 颗原子弹。”她用手拍拍极其明亮的绿色数字面板,就
是每个位数分成七节线段的那种。不过现在沾满了尘,她黑外套毛茸茸的袖边都给弄脏了
。“我们各自找地方躲好,猜对方在哪里,然后用原子弹瞄准。一人每天可以发射一次。
”
我拿起发射盒里其中一只机器不在乎地看看。
“怎样算赢?”
“把对方炸成碎片了就赢。”
“要怎么知道有没有中?”
“如果隔天没有其他原子弹爆炸,那就是赢了。”
“要怎么知道有没有其他原子弹爆炸?”
“嗯……声音?或是大气成分的变化也可以。”
“妳是疯子吗?”
“对,我们都是疯子。”贝安琪雅露出大大一个笑容。她的睫毛很长,而且是白色的
,和她及肩的头发一样。她特别爱惜那头头发,如果哪几天我们没有找到水可以洗澡,她
绝对不会抱怨自己的身体又臭又脏,却会抱怨头好油腻好痒好想洗头。
后来我们会专门准备一缸水放在车上,那缸水就只给她洗头发用。我们吃什么、喝什
么都很挥霍,洗自己的机体甚至一定得找个浴缸洗,但她总是很节省地用那缸洗头用的水
;一旦找到补给,最先做的事不是给自己解渴,而是重新装满。
我们一人拿了一台发射控制机,然后踏过躺在地上的大气压门回到地上。那面门真的
很大,要用转的慢慢转开的那种,可是不知为何倒了。也许就是它倒下的冲劲把椅子给弄
倒、桌子给吹到墙边。
“天黑了。”这是我走出总统官邸时的第一个反应。第二个反应则是为什么总统成了
皇帝,官邸却还叫做总统官邸?不过当时可能谁也没余力注意这些了吧。
风很大,彩色的云不停在夜空中吹来拂去。厚重的油污味、强酸味、霉味一如往常地
混在一起、刺入我们的鼻腔中,所以口鼻微微有种沙沙的痛楚。
“欸,你觉得这座官邸当初是什么颜色的?”她站在地下阶梯出来的洞口边,望着我
背后的方向。
我也转身过去,看着大洞,想像当时在大洞之上有一栋非常奢华的三层楼屋。它或许
是长方形的,像个蛋糕,而且整间用上大量的黑色大理石材。细细的纹路后面黑色部分如
镜般反射街道,那时街道上还有许多车子、行人,街灯、大楼窗光四际。这里应该是最上
流的街区,所以不会有什么俗气的霓虹灯管;倒是会有高级科技业大楼外壁装着颜色会不
停变化的光饰。官邸门口附近的某些柱子之间站有警卫,即使总统或是后来的皇帝没有来
住,他们也得守在那里,每天十二小时才轮一班。他们会看着路人,想像他们刚刚去附近
的百货公司的哪个专柜买了什么,透过牵着手、绕着臂、搭著腰、碰著肩、走得远、靠得
近、是男、是女、是变种、是机器人来猜这群行人是什么关系。又或者他们会看着远方点
满光晕、层层叠叠的高速公路,思考下班之后要去哪里吃什么。便利商店开门的电子声。
脚踏车的铃声。市街的喧闹声。高跟鞋声。那就是生命有限的人类的生活,他们曾经有过
的生活。
“不知道。”我回答。
“你这个人真的很难聊耶。”
“妳不觉得很奇怪吗?”我问道,“妳都说你这个人、我这个人,可是妳是机器人。
妳应该说,你这个机器人,或是你这台机器人吧?”
贝安琪雅伸了个懒腰,手长长地向污浊的天空展去,边打哈欠边说,“反正现在我们
两个才是人了,没差啦。”
“不是人,是机器人。人没有永生。”
“哔。哔。哺。对。我们都是。机器人。哺。啵。嘎嘎嘎嘎嘎。”她笨拙地跳起了复
古机器舞,好像那种很古早的老机器。我们曾经在一间商店里找到一台,然后我和贝安琪
雅就待在店里看着它不停跳舞,可是它很快就坏掉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走离洞口。贝安琪雅也追了上来,“欸,我开玩笑的啦。你生气
了?”
“没有。”
“真的吗?”
“真的。车给谁开?”我看着我们刚刚停在这里的车子,它在黑暗里会自动打开灯。
那是一台外观复古的凯迪拉克,方方的头尾看起来很笨重,不过性能符合最后几代人类的
标准。
贝安琪雅捧腹大笑,“机器人先生,当然是用走、用跑的。你忘记我们要玩捉迷藏了
吗?开车不就作弊了?”
“但是我更想和妳生孩子。”
“你怎么还在想那个无聊的‘任务’?”她在最后两个字添了重音,“博士已经死了
啦,再说我们想生孩子的时候再来生就好,反正有的是时间。拜托,我们才刚从那个乌漆
麻黑的实验室出来没多久,先放松一下,好吗?”
当时我们离开研究中心已经三年多了,我总觉得那才不叫“没多久”。不过,从永恒
的时间尺度来看,或许那确实只是一小粒沙般的长度而已。接插座、光合作用、无氧制电
、水转化、地壳磁能、热转化……为了确保我们能够活下去,博士给我们设计了很多种续
存的方法。此外,我们的机体能吃、能喝、能洗澡,不过其实我们不需要,那些也对我们
无益。那只是我们在今后要展开的无限生命中,想尝遍各种人类趣味的一小部分而已。
“等我们分出胜负了,也不用生孩子了。”我难得有点赌气地说。我以为和贝安琪雅
相处这么久了,肯定她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是我真的此刻有点闷,也许是因为她说的
游戏违反我被设定的任务条款。
“那我们就不要分出胜负啊。也有可能我玩腻了,或是原子弹没了,就会回来找你然
后生孩子。好吗?”
“……你说真的吗?”我想着还剩下的那六十五万五千五百三十九颗原子弹。
“真的。所以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她弯下腰来,把手放在背后,仰望着我。贝安
琪雅的眼瞳很绿,而且无时无刻都动来动去的。她是个很好奇的人。机器人。
我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出神。今天的我很奇怪。
“那你要撑住哦!不然就没办法跟我生孩子,达成博士的任务了哦!”她又露出她的
招牌灿烂笑容,然后直起身来,转过身去,侧脸看着我。“哼哼,先警告你,我可是不会
放水的。”
然后她和我道了别,把红色的发射机握在身后,兴高采烈地开出步伐,向远方悠哉地
一步一步走去。在充满沙与残砖的无际古城市大地上,唯有两列或伫或塌的大厦指引着她
前进的单向道路。
不久,我听见现在已经小小的她在远方大喊,
“如果你不玩的话,我会炸掉自己哦!”
依稀听见她开朗的笑声逐渐消淡。我没有动,只是站在我们开了三年多的老凯迪拉克
的车灯之中,看着她渐行渐远。我哭了起来。原因未知,但我的眼睛不停流出盛满盐的水
珠。我甚至连在走出孕育舱、看见博士抱着舱壁的尸体时都没这样过。为什么?为什么?
我试了好几次,可是除错器每次都回传找不到答案。
我知道我们拥有无限的生命周期,而我只要小心翼翼地计算自己和贝安琪雅的位置的
话,就可以撑到游戏中止。我知道她不可能腻,她就是那样的机器人。女孩。但是只要我
计算得好,六十五万五千五百三十九颗原子弹要用完,一天两颗,对我们来说很快、很快
。说不定我们两个还会撞见,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真的很小。可是我还是一直哭,不知道
为什么。在我终于开始走向另一个远方之前,我继续哭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