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乱斗:Men's Talk
吃过迟来的晚餐,推开通往军官宿舍顶楼的门,迎面映入眼中的是本来正攀在矮墙上、反
射性地站直身体的学弟。
悬在腰际的手机萤幕中显示著有人正在另一头凝视镜头的轮廓,音量开到最大的扬声器不
只放出了那边对这里为何出现一阵天摇地动的疑惑,同时也泄露了对方的身份。
其实光看他把手机举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电话的另一头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在这么暗的环境下也要让自己照映着手机萤幕背光的丑脸被对方看到,这样子的心情
我也曾经有过。
用手势要他不必在意我,对方也就直接把手机重新举到自己脸前,转身重回到他的两人世
界中:
“我回来啦。”
“怎么了怎么了?”
“队上的学长啦-”
要说视讯功能在随身通信领域变得越来越普及后有什么讨厌的地方,答案绝对不是那个有
点贵的费率,或是电话就是要贴在耳朵旁边讲才叫电话的化石思想;而是像眼前这样只要
正常人的耳朵长在那边,就一定会跟着他们把对话内容完整听完的使用习惯。
“国中的时候不是有部连续剧吗?飞翔的-”
本来以为学弟眼前的萤幕中会出现一片茫然的笑容,没想到她几乎是在同时就给出了肯定
的答案。
“学长他有在里面露脸喔。”
“真的?对喔,里面常常有一个空自来的在那边晃来晃去,十二集下来就是一直看他在那
边带学妹,尤其是一开始把学妹当学弟对待,等到碰了对方身体后又立刻道歉的那一幕很
可爱的说…啊!你学长后来真的就跟那个学妹结婚了对不对?”
因为是那部连续剧的男主角不论后来声势起伏总是一路相随的死忠影迷,所以对他主演的
第一部连续剧也就爱屋及乌到就只差可以一个人把整部戏给倒过来演-在学弟事后跟我解
释这些以前,跑到顶楼另一头角落按下家里电话拨号键的我心中就只有那部连续剧究竟是
有多深入人心的疑惑。
“爸。”
就在对方发出声音的同时,我的手机萤幕显示出对方已经启动视讯功能,就等我这边跟着
启动的讯息。
戴起蓝牙耳机,按下启动视讯功能的触控钮,萤幕中先是浮现出儿子的脸孔,随后在一阵
碰碰碰的脚步声后又挤进了女儿的容颜:
“把拔。”
细长的睫毛在清澈的双眼上闪闪发光地跳着,摇曳的发稍就像轻柔舞动着的天使羽翼;因
为女儿垫着脚、看向镜头的脸孔,眼前的萤幕在这一瞬间变得比几秒钟以前的样子还要明
亮。
为了让自己的妹妹可以安稳地站着,儿子一如往常地把话机拿到了女儿面前,而接过电话
女儿则是劈头就问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故意把之前讲过的日期用十进制减法漏掉月底的三十一日,另一头的她也立刻注意到我少
算了那么一天。
曾经在几个月前的电话里跟我说学会了怎样看日期跟算数,先是在电话中向我证明了这点
的女儿,随后又补上一句我怎么能不爱死她的话:
“以后就可以帮把拔算还有几天要回来了。”
…妳为什么可以这么可爱呢?
之后的镜头随着对话转到了女儿的“姊姊”身上,而她对着我这个舅舅鞠躬问好的姿态完
全看不出她妈妈以前的言行举止曾经位在相反的立足点之上。
一开始还是有点吃力地让自己讲出来的字句挣扎在标准日文的范围内,现在则是能大致凭
自己的意思流畅地在两种语言之间切换,再也不需要我或其他人刻意用英语才能让她把自
己的意思给完全表达出来。
小孩子的成长真的很快。
即使是一开始只是因为自己的妈妈为了桐乃的女儿要来家里住做准备而被一起拉进来练习
英语对话,两个小孩现在也能够恰如其分地像我的姪女那样讲著属于那个国家、那个城市
的语调与词汇。
通常的对话语言往往取决于开头的人在那一瞬间所使用的词句,但是真正有趣的地方不在
这里。
赌气地讲著表哥家乡的日语,豪不退让地说著伴随堂妹成长的英文;之前在老婆随手拍下
后传来的影片中,像是在吵架的两人依然能够用这种方式对话的画面让那一天的我在接下
来的时间中只能不停傻笑。
话机重新回到儿子面前,刚才在画面中出现的他的妹妹与堂妹同时也提醒我不只是她们,
眼前的他同样也正面对着类似的环境。
同样是第一次来到的学校、第一次经历的上学路线、第一次遇到的老师、在那之前完全不
认识的同学。
以及,第一次遇到放学回家到隔天早上出门上学,我这个爸爸基本上不会在家的日子。
“学校那边怎么样?”
想要问的是他在班上和其他人相处的状况,不过他的回答却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去烦他那
在外表上依然有着异国气息堂妹-正以保护者自居的骄傲神情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的事情
。
老爸,小时候的我常常被你扁,就是因为这个表情吧?
他的妹妹在班上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她的堂妹身旁。
他的姑姑在教学观摩日的惊鸿一瞥中,用她的世界级魅力折服了在场所有女性。
他的妈妈在他带着人跑去对一年级生呲牙咧嘴后按下了自己的身份,和包含PTA会长在
内的家长们进行了一连串我根本不敢想像过程会是如何刀光剑影的对谈。
其他人对他引以为傲的结果做的努力、或是为他的所作所为在背后额外付出的辛劳,这些
事情在眼前这个人心中完全没有丝毫的立足之地。
麻烦的地方就在这份愿意为了家人付出的心意并不是一件能从正面予以否定的事物,所以
我在最后也只能试着迂回地提醒他:
“不要太勉强自己喔?”
“恩!”
才怪,眼前这个笑容依旧是不知道什么叫节制的模样。
偏偏这个曾经抢走我老婆的混蛋笑起来的样子,居然也隐隐约约地参进了他妈妈的轮廓在
里面。
“…可以帮我把电话拿给妈妈吗?”
不过只要有他妈妈在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画面随着儿子走向厨房的脚步而一阵晃动,最后在话机交到了他的妈妈手中后归于平稳。
优美的站姿正一如往常无懈可击地挺立在流理台后方,得因于在这副身段上的突出效果又
因为环绕在腰间的围裙系绳而再一次地加强。
画面先是从系著围裙的上半身逐步变成她看向我这边的脸庞,一抹微笑随后画了上来,最
后因为她伸手指向画面的动作而变成一遍漆黑。
对儿子他们来说,所谓的电话大概是要可以看到对方的脸才叫做电话;不过对我们来说,
只要能确实把声音传达过来那就够了。
在我跟在转黑的萤幕后放下手机的同时,其中一边的耳朵充满了就跟她女儿的嗓音一样好
听的声响:
“怎么啦?”
“没有,就只是想听妳的声音。”
“干么啦…”
电话中的音量突然降了下来,另一头的她大概正赶忙转过身去背对一旁的小孩:
“零用钱花完了喔?”
“要多给我的话是很棒啦,只是…”
享受着她这句话与此时可能的神情所带来的余韵;我抬起头,望向上头的天空,闭上眼,
天空那一头依旧是阳光普照着的湛蓝。
闪电二式的开发绝对是二十一世纪到目前为止的岁月中,由国家军事组织与私人国防企业
携手合奏出来最受人瞩目,然后也吸引最多人等著看好戏的计划案。而且就像嫌事情还不
够麻烦要多加点猛料才够呛一样,当初这玩意正在从一堆图纸逐步迈入真实,就如同婴儿
正在摸索著如何只靠自己的双脚走路、编织出属于自己的第一母语的挣扎阶段那样,最会
让人拿来说嘴的梗莫过就是于故意遮去“可能性”、“风险”这类字眼后,所留下的“以
闪电为名的战斗机承受不了雷击”字句。
除此之外,规模达上千万行而又看似总是漏洞百出的软件开发计划、从一开始就已经要价
惊人然后又不断节节攀升的开发经费、不断推迟到仿佛是遥遥无期的时程,这些只因为终
究还是生出了成品而没有演变成让一大票人必须因此下台负责,甚至是被卷入犯罪侦查的
丑闻因素不只是当初的太平洋彼端,到了后来也因为国防自主的大旗而在由日本独立发展
的电子系统领域中再一次地小规模-但在国会中引起的火势依旧猛烈-地重演了一次。
无论如何,东西最终还是交到了使用者手上,而且这依旧是一架相当有趣的产品。
除了已经是现代战机同义词的匿踪技术,或是HMD(头盔显示器)和整合式多点触控显
示器,闪电二式最有趣的地方便是她在比鹰式还要狭小的机体中先是塞进了相差无己的吨
位,然后又用上史无前例的超强推力驱使著这玩意飞上天。
若是要用一个词汇来形容这一身要素,大概会是某位高中时期的学妹所热爱的“肌肉”。
鹰式与后来的猛禽式的力量就像个体操选手那样伴随着和自身强度成正比的平衡与优雅,
相较之下闪电二式身上的这一身力量就会像个举重选手所会有的身躯那样壮硕无比。
就算升限不如鹰式、极速也不如鹰式快,闪电二式在尺寸上的先天差异就是让她在某些方
面硬是比鹰式还要灵敏-这点再另外配上那个必须将鹰式的两座发动机一并算入才能勉强
胜出的庞大动力,就已经足以让这玩意在“飞起来好不好玩”的问题上落在和鹰式有着同
样答案,但所在象限依旧有所不同的位置上。
不过即便是这无与伦比的动力、史无前例的先进电子飞航系统,或是像是另外一种性格的
女孩子那样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闪电二式终究有一个地方永远比不上鹰式。
那就是从基础的飞行训练课程毕业后,鹰式是建构出我的飞行观-或是所谓的“个性”-
的第一架飞机。
所以说闪电二式最多只会是好玩,但是将走入历史的鹰式永远会是我最爱-当然,这只限
和其他飞机相比。
就像身旁几位同事那样,就算有着那些无可否认的巨大演进,那架涂著深蓝色海洋迷彩,
不像闪电二式这样“吨位结实”的F-2永远都是他们心中无可取代的第一架战斗机。
阳光毫无遮掩地从头顶洒下,我和闪电二式一起飞在这片水蓝色的天空当中。
虽然说是CAP(战斗空域巡逻),不过此时此地并不是个要将神经拉到最紧绷的场合。
视线从堆着积云的天边一路转到一旁做为这一次僚机的学妹,结束了和AWACS(空载
警戒及管制系统)机在这个阳光底下似乎也开始慵懒起来的通信,我摆动操作杆、准备转
向新航向。
突然间,远方的积云闪出了将眼前的一切吞没殆尽的光芒…
其实我根本看不到挂那边的积云发生了什么事情;真正让我意识到发生问题的耳中突然大
作的警报声,与缠住自己身躯,变得越来越沈重的地球重力。
我失速了。
双手在脑袋开始运转前就已经紧紧抓住操纵杆和节流阀,曾在起飞前看过的气象资讯却在
此时化作了恐惧朝我迎面扑来。
顶头的烈阳让地表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慵懒起来,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天空中随着上升气流的
汇集而不断滚动的水汽,与在这之中不断囤积的静电。
虽然同样都叫做闪电二式,不过日本所采用的款式和多数人在各种管道所熟知的正式量产
型不同,而是采用了原始制造商与使用者在计画正式量产前为了各种测试而率先做出一小
批进行这一类作业的LRIP(低速率初始量产)型,也就是说当初买进来给国内企业在
子系统上进行开发的是“会怕闪电”的机型…
干,你一定在唬我!
这一类的胡思乱想在一瞬间浮现在脑中,但又立刻随着向下坠落的速度迅速消散。
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还活着。
而且只要还抓着操控杆,那就代表我依然可以藉著操控去面对一切的困难。
紧急模式下所显示的高度依旧朝向代表着一且都将终结的零冲去。此时的我所必须倚靠的
是自己的“感觉”,但是最不能相信的同样也是自己的“感觉”。
人类所谓的平衡感或空间感,大致上就靠着视觉,与内耳的纤毛感应特定组织被地球重力
或惯性拉扯时的位置当作基准值。
就算平常喜欢把仪表的读数放到一边然后靠自身的感觉去飞,甚至有过一两次进场途中抢
在所有系统与地面人员以前就看出风切(Wind Shear.)的经验;现在再像平常那样靠着
没有基准线可以参考,以及内耳会因为截然不同的重力作用向量而会产生久而久之错觉的
平衡感必将稳死无疑。
而留存在记忆中的飞航资讯,才是现在的我所能去依靠的“感觉”。
出事时的高度。
在那个高度下砸回海面所需要的时间-靠的不是计算,而是平常整理好然后直接取整数的
结论。
出事后到现在经过的时间,就算它两秒钟、三秒钟…
在这段时间所会损失的高度。
紧急模式下的仪表显示的目前高度…数字对得上。
机体状况。
最后是把这样子机体改出所需要的时间。
…
高度还够。
在这个结论从心底的水面冲出前,我就已经展开了行动。
摆动操纵杆,看着仪器所显示的机体平衡转进了天空在上、海洋在下的世界。
抬起头,方才的积云确实浮在深蓝色的海面之上,看到这一幕的我自然没有其他理由再去
和能给出正确资讯的机器吵架。
拉起机首,将依然朝着海面而去的机体改成我可以顺利伸出手,而不会被刚才的迎面而来
力道给狠狠压住的姿态后,接下来就是重头戏。
如果这里过不去的话,那就什么都不用玩了。
节流阀。
电路。
速度-因为故意留着俯冲的角度,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进气-同上。
只要发动机的扇叶依然转动着,那我就有着无数的机会。
将原本收到底的节流阀稍稍推向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
…
Thank you, Mr. Pratt. Mr. Whitney.
就算你们的后继者会被抱怨用一群律师在制造发动机,挂着你们名号的产品今天没有把我
带进龙宫。
随着发动机的重新启动,从跳进紧急模式的HMD与多点触控显示器,到整架飞机在正常
状态下所会有的运转旋律都确实醒了过来。
最后一步是缓缓地将机体放平;当海与天的交界线重新出现在HMD与心中的同时,我不
自觉地笑了出来。
发动机跳机造成滚转中的机体失速,最后在空中开车后顺利改出。
你看,很简单吧?
概略地看着四周与仪表上的受损状况,拿出起飞前习惯放在胸口口袋的照片,我一边看着
画面中的五个人望向我这里的表情,一边要单单跟着我一路盘旋下来就已经费尽心力,不
断地在无线电当中用日文呼叫我的学妹可以冷静一点。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成功降落的我本来是打算要帅到最后一刻。
结果看着消防小队的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飞机,松了一口气的我才发现我居然没有办法自己
站起来。
有点掉漆地被抓着飞行服上的肩带站起来,不过之后的我还是坚持要靠自己离开座机。
因为长在那边的雷雨云,我一开始就猜我是受到了雷击;而整备补给群的人在大致看过以
后也是给出同样的结论。
虽然这不是世界上第一个闪电二式被雷劈的案例,三菱的闪电二式计画主任在听到消息后
依旧带着一票人立刻赶来基地;一连串的检视作业自然也包含了对做完身体检查的我一连
串关于那一段经历的询问。
在上面只过了大约二十秒,结果一群人在地上凑在一起居然可以花掉快两个小时;就连晚
餐到后来也因为食堂早就已经收工,于是只好跟三菱的人一起叫外送便当解决-当然钱还
是我自己另外付的。
在上面的时候,我还留了几秒钟的时间给没有办法重新启动发动机的自己弹射。
不过要是连弹射系统都出问题的话,那等待我的结果就只会有一种。
“…今天差一点就死了呢。”
听着她的声音,看着上头的夜色,我就像平常在电话中所会有的那样,淡淡地告诉她今天
究竟和什么东西擦身而过。
沉浸在听见身后的发动机确实重新启动时的兴奋感,这样的我对于另一头传出瓷器碎裂的
声音就只是反射性地问她:
“怎么了?”
“没事…”
她的声音就跟之前一样,看样子就只是单纯地打破了盘子还是杯子。
“就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有没有怎样?”
“没事…”
像是小心地踏过满地的碎片,不经意对着电话呼一大口气的她随后又说:
“我先整理一下,十分钟后再打给你。”
“嗯,小心一点喔。”
“你也一定要等我。”
我自然没听出她的这句话的含意。
不知道是第几次回味起握著操纵杆的双手在那那短促的经过中所做过的操控动作,以及照
片中的她和桐乃、哥哥、姊姊、妹妹五个人在我顺利改出后映入眼中的笑容;准时响起的
手机铃声不但告诉我十分钟居然这样子一闪而过,并且在接通的那一刻才让我真正理解到
刚才的我究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说什么差点就死了,你是要吓死我吗!”
匆忙地把碎片与剩下的碗盘收好,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甚至用棉被盖住了自己;为了不去
吓到身旁的三个小孩,另一头前所未见的凄厉哭喊才是她真正会有的反应。
空幕的广报室在事发后发出的新闻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中午有一架我这边的闪电二式遭到
雷击、无人伤亡,结果我居然就这样没神经到在好一阵子以后才去跟看过这个消息的她说
“今天差点就要死了”。
本来还想试着哄她,到后来也就只能乖乖让她声泪俱下地发泄;好不容易挂上电话,看着
另一头还真的聊不腻的学弟,我最后决定朝原本打算“明天再说”的队部办公室走去。
启动桌上型主机,开始在文书处理软件中和烦人的官式文章展开搏斗。准时响起的熄灯号
与固定出现的夜间巡查阻止不了文字不断地堆积,途中只有大概是刚和自己大嫂讲完电话
的桐乃传来的讯息让我不得不暂时停手:
“你这白痴死一死算了。”
理所当然的怒气因为记忆中的桐乃曾经有过的口吻而窜出,但骂回去的冲动却又迅速地被
她依旧在我心中滚动的泪水浇熄。
那天清晨,桌上的液晶萤幕睡醒的我后最先看到的事物。
那天早上,一边把可以当作正式报告内容的草稿递到老板面前,我一边用“我老婆听到我
出事快吓死了”的理由硬是请了假。
那天中午,坐在刚发车的座位上送出大概什么时候会到千叶的讯息,下一秒的萤幕就跳出
了她回传的短短一句“我等你”。
那天下午,她放下头发、拿着雨伞的身影率先映入了我走出月台的视线。
那天傍晚,踏进家门的我看到的是她伸手抓住我的西装外套,急忙的神情中满是想让自己
身上能多一点贤慧的妻子迎接丈夫回家的形象。
那天晚上,看着一道又一道的菜肴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堆上餐桌,我只能看着站在厨房的她
在孩子面前藏起来的阴郁眼神,默默地把这些显而易见的哀伤全都吃下去。
那天深夜,明明对成年人来讲会很不舒服,她依然像我们的女儿在出生后曾有过的那样,
趴在我身上缓缓入眠。
隔天清晨,突然抬起头、直挺挺地看着刚睡醒的我所会有的风吹草动,她就和她女儿的那
个时候一模一样。
隔天早上,一样刻意放下了头发、过于丰盛的早餐、抢著拿起平常都是我自己动手的手提
包跟西装外套、打上了只是举手之劳的领带;这样的她站在玄关,看着我穿上鞋子,最后
用轻柔的微笑对要出门的我说:
“一路顺风。”
…妳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啊。
伸手想要把她搂进怀中,没想到她却抢先一步。
手臂围绕着我的脖子,整个人顺势倒进我怀里,一直努力忍住的东西又一次地奔流而出。
原本站在玄关的脚步就已经是寸步难行的沈重,现在更是被她一把钉进了地面。
除了脸上仿佛会散发出光芒的清澈,这个在我们刚认识时就已经超出平均数,到后来如果
穿上高跟鞋的话就会变得比我还要高的挺立身形,就是她总是会把包含我在内的目光给抢
过去的理由。
即使是以前曾经让她躺在我的手臂上,结果收假后才发现右手居然感觉不到东西而被判定
停飞;或是菜鸟律师时期碍着人情而被派去为一个对自己女儿下手的男人做刑事辩护。这
些她在无意间知道我因此被停飞后的自责,或是结案后看到自己小孩就会自动浮现出的恶
劣心情,全都不像她现在趴在我的右肩、任由眼泪扑簌地流着,让那一身总是如此完美的
挺立在我怀中消失殆尽。
也是自从那一次停飞过以后,她就从曾经说过喜欢躺在我手臂上撒娇的方式,不知不觉地
变成了双手绕着我的脖子、整个人倒进怀中的模样。
以前总是会哄她说战斗机比无聊要死的民航机还要安全,因为就算出事了也可以抛下一切
把自己弹出去。
但是逃生设备的存在,就是因为战斗机总是会往最危险的地方钻才加上去的。
在那边的时候想的只是天空的事情,结果现在只能想到她的事。
…现在才转职去开民航机的话可能会有点晚,不过除了薪水,一下班就能直接回家这点听
起来也满不错的。
“如果…”
好吧,反正回去弄完剩下事情后就要打报告退伍了,所以只是讲讲就没关系,还可以当作
把退伍当礼物的扑梗。
而且看到她会因为我而流泪,心里除了被她一起牵动的那一部份,要说完全不会感到开心
也是骗人的:
“我真的出事回不来的话,妳也会这么难过吗?”
喔喔喔喔喔喔喔,不要哭啦不要哭啦,人家真的只是乱讲的啦-
正为了她再度冒出来的剧烈反应偷笑,迅速平复下来的她却抬起头,给了我一个截然不同
的答案:
“不会…”
本应随着泪水流干的挺立又一次地回到了她身上,这次不只是因为她那曾经身为职业模特
儿的习惯:
“因为到时候就是我一个人要把孩子带大。”
…真的,没事不要去怀疑一个妈妈会有的决心。
“所以说…”
总是如此完美的身段配上经过泪水柔化过的笑容,前所未见的绝妙组合在我的眼中一闪而
过,然后又一次落在我的右肩之上:
“再让我撒娇一下。”
先别说打报告退伍了,反正洛克希德的人要四天后才会来,再凹一天应该没关系啦。
理由的话,就用回来以后才发现女儿感冒了,所以顺便多留下来照顾她一天…
摸出手机、翻著电话簿、准备按下发话键,这一切的动作又被迫停下来:
“好了…”
像是看出我打算做什么,那一身绝妙的组合随着她的抬头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你还要搭车呢。”
接下来就像代替我婚礼当天走不开的老板前来致词,算起来这份姻缘也被他稍微推了一把
的空幕广报室室长对她所说的那样;除了平常可以尽量使唤我做家事,以后的日子无论发
生了什么事,吵架吵得再怎么凶,请她永远要用一切安好的笑容,对着要出门的我说:
“一路顺风。”
然后,我也永远要用同样的表情去回应眼前的这个人:
“我出门了。”
胸口被她轻轻一推,原本被钉死的双脚轻盈地像是没有丝毫的重量存在。
稍稍退后一步、转过身、打开门,再一次地回头看向那个和天使是同义词的身影。
除了她一定要笑着送别,我也一定要笑着道别,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还没做。
“…”
只能以嘴型讲著突然间没办法说出口的那句话;我看着天使的身影慢慢地染上了娇羞的色
彩,化成我已经找不到词汇做类比的美丽,最后同样以嘴型回应我:
“我也是。”
希望还要多看一眼,但是又毫无挂碍地把门关上,我转身朝车站的位置而去。
小孩子的成长永远是提醒你时间总是不等人的最佳证明。儿子出生后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指
的触感仿佛就还在那边,现在的他却也要开始面对他自己将来的人生了。
那霸那边的状况总算可以让我回来多待个几天;结果一到家,老婆迎面就说岳父岳母请我
们回到他们家一起吃晚饭。
随手抓了份冲绳特产当作扮手礼,不过平安回到家的老婆本身就是两位老人家最希望看见
的礼物。
即便第一次拜见后就立刻理解到自己对国会议员或PTA会长这一类的身份抱了不少默认
立场在上头;但要说偏见向来只有如何回避而如何消灭也行,跟岳父面对面这件事情总是
会让我变得绑手绑脚的。
虽然他那数十年如一日的身份确实没有给我们一家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干扰。
比如说,我们的婚礼并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而被升级成超出我们控制的社交场合;而是只要
在蜜月旅行回来后的某一天再一起出席他为了解决那些国会议员部份的社交需求所举办的
庆祝茶会就行了。
老婆自然而然地跟着她妈妈往厨房移动,而无处可去的我就只能有跟着岳父往顺便谈话室
的书房就座。
对话的开头是:
“你晒黑了。”
可是这个短袖制服轮廓的晒痕真的很讨厌。
话题在一阵关于当地气候的交谈后急转直下:
“冲绳那边怎么样?”
“扣掉‘隔壁的邻居’,之前两个月大概够让我们全灭四次了。”
那种规模只靠两个飞行队跟意思意思的无人机应付?别开玩笑了。
过去几个月可以说是感情长久的老夫老妻也必然会有的争吵,或是作为世仇的彼此必然会
因为某件事情而又一次地爆发;尽管世界经济依旧长期低迷,有些东西的起落似乎就像潮
汐一样有着一定的稳定循环。
在那边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就在天上面对着这一切,结果回来的时候马上又变得只能想到
身旁的人。
岳父随后又问我对下一个年度的装备采购有什么意见,不过我也只能很保留地讲上一些基
本上已经成了定论的大方向。
而且有一个人曾经很可爱地为了要跟上我工作领域的话题而会拿着笔记本认真纪录;在那
之后过了这么多年,我会有哪些意见,那个人的父亲自然没有理由不知道。
最后,他总算了转进了真正的主题:
“有打算退伍了吗?”
不只是现在,岳父从几年前开始一有机会就会这样问我。
然后我总是一如往常地回答:
“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就算已经有点勉强,现在的我依旧可以偶尔厚著脸皮去跟下面的飞行队“借”飞机上去散
步一下。
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遇过那种一找到机会就跑来巴著飞机的长官,然后那个时候的我也理
所当然地觉得眼前这个大叔真的很烦。
结果现在的我,就是那个烦人的大叔。
然后,这个理由总是会换来那一句:
“到现在还不放弃?”
原本只要潜潜地在岳父面前露出“绫濑还愿意让我过这种生活”的笑容后就能把这个话题
结束掉,可是这次可不一样:
“也对,以一个国会议员的女婿来说,你在自卫队过得的确还算不错。”
妈的…
“别摆出这个表情吗。除了你结婚后那一阵子把‘我女婿在空自啊…’当作碰到防卫省联
络官的开场白,其他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喔。”
先是迎面一阵重击,随后往后退一步避开对方的直接反应,岳父接下来又再一次出招:
“虽说这个话题只要讲个三次,全防卫省都之知道你不能随便乱动。”
Fuck!
心中一边暗骂,我在另一边意识到对话的主动权从就一开始已经被岳父抢走了。
“不能随便动你又不代表你想去哪就能去哪,对自己有点信心吗。”
再一次后退让自己跳完一整组进与退的两步舞,他随即跳起了另一套舞步:
“绫濑她啊,帮我看了这么多年的法案跟预算,要说我身边有谁最熟悉这个国家从过去到
未来要做什么,那就是她了。”
这只会是下一波攻击的前奏,但是我只能待在原地看着岳父继续诉说自己女儿的事情。
“只是你也知道国会议员要做的事不只是关起门来看资料而已。虽然说当上律师让她也有
接触人群的经验,不过啊…”
这个字预告了接下来才是他真正的心声:
“…我就是不想她踏进这个要到处卖面子的位置。”
之所以能猜到他想说什么,因为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所以说拜托你,帮她这个忙。”
-接下国会议员的位置。
讲到这里的岳父总算拿起了由自己的女儿送进来,然后由我帮他倒好的威士忌。虽然里头
应该有的风味早就已经被融化的冰块冲到如同走音的乐曲,但是他还是缓缓啜饮一口:
“我一开始也就只是个一把年纪的‘童子军’,之后只因为运气好才一路连任下来。”
才怪,能在一任以内从靠着总理大臣明星光环杀出重围的空降部队变成选区几十年来的国
会议员同义词,这绝对不是运气两字就可以交待的。
“本来就没有那个家世,所以说绫濑的对象什么的,我也不打算搞门当户对那一套。”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而且看到当初她那个脸就知道这个女儿留不住了,只是…”
…来了。
“你可是自卫队呢。一边要跟着你到处奔波,儿子出生的时候你在天上,女儿出生的时候
你在国外,甚至到后来一个月当中你会有二十天不在家,然后她那二十天最怕的就是一接
到电话就说你出事了…这可是我的女儿啊。”
不只是你女儿,也是我老婆的她曾经有过的凄厉哭声又一次冲进了脑中。
“…反正我还可以撑一阵子;你的话,除了离家近不然就是可以摸到战斗机,其他地方你
也没那个动力往上爬,所以说这几年就随你吧。”
给了一个我没有选择的选择,当过几任大臣的岳父脸上那一切都到位的笑容充满了资深国
会议员所必备,然后我也曾经在某人身上隐约见识过的老谋深算。
以及就跟老爸,就跟我一样,身为一位家中有个女儿的父亲所会有的表情:
“…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什么这么简单就答应让我女儿嫁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