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jyb.cn/world/gjrw/201412/t20141226_608492.html
利玛窦是他精神上的朋友,另一层影响则来自他的父母。他们曾在非洲工作三年,这
教会他应当有精神追求,在“枯燥的工作中坚持做自己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即便14年后的今天,外人也很难理解,对在中国教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这件
事,奥地利人雷立柏怎么会有那么一种紧迫感。
雷立柏今年47岁,现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当教授。1995年,他来到北大读书;19
99年,他获得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学位;2000年,他开始在中国著书讲学,内容基本都
和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这些西方古典语言有关。14年后,他的紧迫感和工作量一
点没有减少,一遍遍地说:“哎呀,我特别害怕这个孩子(拉丁语)在中国死掉。”
为什么怕?因为他觉得中国人不够了解西方——全中国的人都在学英语,殊不知英
语受拉丁语影响很大。他回想起自己读懂老子、孔子时的狂喜和满足,于是发出“中国
人不求甚解”的喟叹——为什么不往根儿上学呢?
他当然有一套自己的理由。不过莫说外人,就是他身边的一些朋友有时也对这些理
由不以为然,然而这并不影响雷立柏的热情和执著——这一点,倒令所有人都深为敬佩
。
中国人怎么饮水不思源呢
作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正牌教授,雷立柏在全校范围开设公选课,教授拉丁语
、希腊语、希伯来语的基本语法。他在校内总共有一百多个学生,这比十年前要好多了
。当时来上课的学生刚过20个,这个数字令他无法有底气在出版社编辑面前为自己编写
的拉丁语教材争取出版机会。他在记者面前演起被拒绝的过程,眼睛瞪得很大,说话加
重音:“编辑说:你走!只有20个学生,我们不出!”
“真的说你走吗?”
“哦,不不。”他收起略夸张的表情,“他们说,对不起,你复印就可以了,我们
不出拉丁语的书。”他耸耸肩,又加了一句,“他们不出。”于是刚才那番表演似乎变
成了一个心有不忿的孩子的恶作剧。
他常带点很随意的夸张,为此常用的道具一是语气,二是眼睛。他眼睛很大,要表
达某种很重要的情绪或观点时,就瞪得更大。在解释为什么要在中国教拉丁语时,他的
眼睛就毫无意外地瞪大了。
他早就罗列出中国学生应该学习拉丁语的十个论点。有一条是“掌握汉语中的外来
词、理解英语词及汉语词的象征意义或寓意”。雷立柏常拿“热爱”这个词举例子:“
你们每天都在讲‘爱国’,但有人知道这是个外来词吗?孔子是不会说‘热爱’的,他
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西方人才会觉得‘热’是好的,所以要‘热爱’。”当他讲这
段话时,眼睛便瞪大了,脸上还带着一点恼怒:中国人怎么饮水不思源呢?
对雷立柏来说,学习拉丁文如此重要,甚至可以用来解释“钱学森之问”。“因为
中国的现代科学根基90%来源于西方,虽然想到学习欧美,却极少有人想到要追根溯源,
研究古希腊和古罗马。不学习知识的根源、概念的来历,要培养杰出人才当然很难。”
这是雷立柏的回答。
他说得不容置疑,无比坚定。可当记者与后浪出版社编辑张鹏和北京外国语大学拉
丁语研究中心的意大利汉学家麦克雷提起这一主张,他们或笑、或摇头。张鹏和雷立柏
合作已久,他明白拉丁语的重要性,但觉得“只是极少数人有必要学。”麦克雷则谈起
和雷立柏的一次争论:“Latin is good for China(拉丁文对中国有用),这个我们都
同意。不过我说拉丁文对研究院更有用,他说no、no、no,应该是更多人,包括小孩子
——这怎么可能!拉丁语现在是学术的语言,有更多人愿意学当然可以,但要人人深入
到专业级别不现实。”
不过他们都赞美雷立柏持久的热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那么在意,能坚持
下来。”张鹏说。
教堂里也有课堂
雷立柏坚持下来的一大收获就是北京学习拉丁语的人在变多。北京外国语大学今年
暑假开设的免费拉丁语培训班吸引来300多位报名者,远超限定的100个名额。雷立柏人
大的课堂上除本班的学生外,也开始出现闻名赶来的旁听生。有一位女士,在接触拉丁
语后认为它非常重要,便坚持每周来听课,这令雷立柏非常开心。他把这位女士当做最
好的例证:“假如你认识到拉丁语的重要性,你也会来听我的课,不会说太难啊、忙啊
、没时间啊。”
为了让更多中国人对西方古典语言产生兴趣,他自己设计了一件黑色衬衫,常常穿
着它搭配西装、针织衫或毛呢大衣出现在各种场合。衬衫上的图案由希腊语、拉丁语、
希伯来语等西方古典语言字母组合而成,他穿着这件衣服给学生们上课,衣服就是教材
。他指着衣服上的希腊字母B说:“看,这像房子的平面图,英语里面我们说building(
建筑),多美妙!”
在很多时候,雷立柏表现得像个中国人。比如,他喜欢喝茶,随身带着保温杯;中
午给自己做中餐,清炒胡萝卜之类的;讲话有时还会有儿化音;他甚至完全适应北京的
雾霾,觉得雾霾天反而让空气更湿润些,多讲几节课嗓子也不会难受。
不过张鹏认为,雷立柏能在中国待上十几年传播拉丁语和希腊语,“西方人的身份
很重要,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中国人介绍真正的西方文化的样子。中国人很难产生这样
的思维”。
如今,雷立柏开课的地点已从人大延伸到北外、北师大、后浪出版社、西什库教堂
。在教堂开课是雷立柏主动向神父提出的请求。教堂提供免费场地,学员除了自愿购买
教材,不交任何费用。每到周六下午两点,雷立柏就在教堂走廊尽头的一个小屋子里开
讲。木门的玻璃窗上时不时会贴上几双好奇的眼睛,来自教堂的游客或教徒。
教堂提供的屋子里没有暖气,还总有人迟到。记者去听课的那次,课上到一半,一
个中年男人带着寒风进来,手上握著瓶冰红茶,把录音笔往讲台上一放,才坐下来听课
。学员的水平和他们的年龄一样参差不齐,有些是痴迷于学习各种语言的大学生,有些
则是早年接触过拉丁语的白发老人,年纪最大的已经84岁。有些能够阅读、朗诵并翻译
原文,有些还无法在书本上准确找到正在讲解的单词。雷立柏戴着头戴式话筒,站在讲
台上,以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无辜神情看着他的学生。
雷立柏抱怨过这些情况,因为他无法加快教学进度——要在一年时间里让一批学员
掌握一门语言的基本语法,不讲快点怎么行呢?在德国教拉丁语的朋友来看他,听说他
教书的周期是一学期或一年,惊呼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学好。“他们就笑,他们就笑
哦。”雷立柏又开始重复。 精神上的朋友是利玛窦
雷立柏严格遵循着这样一份时间表:早晨6点起床,喝杯咖啡,做精神体操——用希
腊文或希伯来文读《圣经》;7点半或8点开始工作;中午自己做饭,然后小睡一会儿,
下午2点半继续工作,6点开始上晚上的课。
他和别人没有太多私下往来,包括与他关系很好的麦克雷和张鹏。他在课上幽默风
趣、没有架子,但喜欢他的学生们很少有机会在课下与他有过多的交流。他的网上书店
有句用繁体字做的宣传语:“学习古代语言是西方文化的钥匙”,这是一个朋友帮忙弄
的,但雷立柏只知道对方姓王。这位王先生一年来每周都会出现在教堂帮他卖书,即便
如此,雷立柏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维持复杂的人际关系并不在他以教书、编书为主线
的生活之内。
只要想一想雷立柏的梦想,就能理解这种生活。他谈起来自出版社的压力:“有七
八个稿子要写,不同出版社,都是很重要的,明年要出版。哎呀,只能废寝忘食。”那
雷立柏有没有拖过稿?张鹏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不会,只有我们做不过来被他催。
”一边的另一位编辑感慨了一句:“那些可都是他一个人写的啊!”
他甚至没有结婚。理由之一是他离不开北京:学生在这里,稿件要在这里完成并出
版,而组建家庭意味着要回到奥地利。“这会带来压力,会有暗示说我应该快回去,在
一个安静、环境优美、舒服的地方养育孩子。”雷立柏说。
“您因此放弃一个家庭?”
“我在中国努力了20年,都是一个方向,就是传播拉丁语、古希腊语,这些西方古
典文化在中国被忽略了。”
利玛窦是他精神上的朋友。这位当年被破例安葬在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曾带给中
国许多西方的科学技术和哲学思想。另一层影响则来自他的父母。他们曾在非洲工作三
年,这教会他应当有精神追求,在“枯燥的工作中坚持做自己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
“我非常欣慰我做了被忽略的或是别人不能做的、处于边缘的事情,这是我的自豪
。”顿了一会,他又说了一句中国俗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说完就抿嘴,一
串笑声。
雷立柏还有一个改造汉字的梦。他在白纸上写下“?li3”,代表汉字“礼”。他的
解释是,左半边保留汉字的偏旁,右半边标注拼音与音调,目的是“方便外国人学习汉
字,使中国的文献和研究成果能够为世界熟知”。不要在雷立柏面前小瞧这个“创意”
,因为他将其提到很高的高度:“不然,中国文化无法流入外国人的脑袋,中国的文献
不被重视,这是中国的国耻。”或许这是因为他太热爱中国。他多次说,下辈子就是要
当中国人。
雷立柏的这个提议并没有太大影响力。实际上,他与中国学界的交流并不多。在中
国教西方古典语言的外国汉学家们也并没有形成紧密的小团体,大家并不知道有谁在做
类似的事情。麦克雷曾经想过开一次会,将同行们召集在一起,但苦于没有经费,迟迟
没有行动。
但无论如何,当撇开全局把目光聚集在雷立柏身上,人们可以看到被称为“坚持”
的品质。麦克雷有一次和他排队等出租车,雷立柏很自然地就和身后一个男人攀谈起来
,临走时还送了对方一本自己写的书。“我以为他认识那个男人,其实他并不认识,就
送书给他。”麦克雷说。 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认为,雷立柏非常希望接受赠书的男
人能认真阅读那本书。(鲍晓霞)
《中国教育报》2014年12月26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