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高雄,可利亚
我是高雄人,土生土长,从小看着这座城市长大。如果谈起五十年前高雄,
那是我爸爸的年代了,没有发言权,只能默默闪边站。可是如果是问起三十
年前高雄,例如历史老师出作业考考家长:“都市快速变迁下的人文关怀”
之类的八股文题目,那么我的年纪刚刚好,可以当个活化石,夹在旧高雄和
新高雄的缝隙之间,岁月挤压出来的情感,我想说上三天三夜。
国小六年级,世上只有任天堂好的年代,小学生家里只要有台红白机,就是
班上的土豪金了。当时奶奶家在华夏路一条小巷子里,那时候作为新庄田埔
到左营军眷的主干道,老华夏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路的尽头和现在一
样,是连接高雄老火车站和左营老火车站的铁轨平交道,爷爷以台语称呼它
为“铁支路”。每天早上,我背著书包走过两边满是稻田的华夏路,常常要
和许多摩托车和大人小孩们,一起在当当当当的声响中,等待火车在眼前轰
隆隆地驶过。
巷子口一间矮房子,开放式很长的一台炉灶,上面有个小蒸笼,矮房子前面
立个招牌,写着四个大字:“台南碗稞”。一个老婆婆常年坐在那里,没客
人的时候她摇著扇子闲坐着,有时候没看到她,八成是到隔壁的透天厝休息
。有客人的时候,老婆婆在炉灶和客桌椅间忙着张罗。那个碗稞连着碗一起
放在蒸笼里,拿出来热腾腾香喷喷地。
国中二年级,放学后就是快打旋风和灌篮高手的年代。下午三四点,电动店
挤满了附近国小国中的学童,大家换好五元硬币,排队准备上场和现任霸主
单挑,除了热门双主角龙和肯之外,放牛班小混擅长海军少尉、胖胖眼镜男
御用巴西怪兽,每个人都有自己砸零用钱苦练的角色。那时候我们家从左营
华夏搬到楠梓右昌,每天早上,我骑脚踏车先去找住在附近的同学小白,然
后我们沿着军校路一直骑到尽头,国军平价电影院中山堂旁边是我们的学校
。有一次我骑着骑着打盹了,差点跟灌蓝高手的流川枫一样,撞上前面违规
停放的汽车。
国军尚未发明“精实方案”这个无限裁员的武器,企业不用担心周休二日对
总体经济的杀伤力,其实就算周休二日也轮不到可能还要打仗的阿兵哥。每
天都有人从海军军营放风出来,大批的热血男儿在中山堂无所事事闲晃,造
就了附近那一带的小士林经济。南台湾最道地美食就在这里,想吃什么都有
,海鲜热炒、鳝鱼意面、羊肉烩饭、咸酥鸡珍奶。但,那些不合毛没长齐的
国中生胃口,我跟同学小白几次路过也只是看看。遥想当年记忆中之最深刻
,还是首推高中联考挑灯夜战的必备良方:小七大享堡还有妈妈偶尔进补的
蛋饼豆浆。
多亏大享堡一路美味相挺,我荣登南台湾第一学府。那时候流行以一组三位
数字定义正在崛起的个人电脑:386、486、586!软盘片和1.44吋“硬盘”在
高中生的抽屉书包间流窜,内容物可能是养眼尚且正规的《天使帝国》、《
美少女梦工场》,有时候是养眼而且不正规的《同级生》、《河原崎氏家一
族》。那时候我们买了日后被银行拍卖的新家,于是举家再搬到楠梓寿民路
。从小住在高雄市北郊区左营楠梓的我,活动范围没有超越过左营地下道,
乡下小孩极少到市区,上高中因为学校在高雄火车站旁边,我开始每天坐五
号公共汽车经过两个地下道到市中心读书。
校门正对面巷子口是一家早餐店,那中年亮秃头老板现场煎的蛋饼真是一绝
,煎到一成焦的蛋饼沾黑酱油膏,卖相极佳而且放进嘴巴里好吃,三年下来
我每天吃每天还是只有赞啦。学校午餐是同学集体外叫便当,那就是非常没
特色所以永不推荐,十几年前我在红楼教室里吃了那家的便当三年,现在想
写点文章缅怀一下,却怎么也想不出每天中午把哪些东西吃到肚子里,由此
可见那便当说有多糟糕就多糟糕。我只记得当时坐在第一排,中午吃饭会把
便当放在后面绰号X亏的桌子上,俩哥儿们边吃边聊高中臭男生才会聊的那档
事。下午如果体育课或是留在学校晚自习,我们还会一起去美术教室旁边的
餐厅,那里到了五六点有另一个同样中年亮秃头的老板,每次见到同学进来
洪如洪钟地呦喝:“里面坐喔!有饭有面有汤有水饺!”那个大碗牛肉面40
块太补了,要我说连台北120块的牛肉面都比不上。
大约是那时候认识可利亚这三个字。上高中后因为一起坐公共汽车回家的关系,
我和一位国中时候有点小暧昧的同学搭上线,小麻雀家住元昌路公园附近,
和当时我在寿民路的家十分钟机车程,而文章的主角可利亚就在元昌路转角
的大马路上。高三时候哥哥讲义气借我一台摩托车,我虽然成功用这辆摩托
车载过小麻雀,但结局是被某高个子男生追走,我最终糟蹋了这个号称“高
中生把妹神器”的摩托车。
几次载小麻雀回家,到达公园之前都会经过可利亚。我绞尽脑汁搜寻封存的
记忆档,可惜印象中轻轻越过爱情线的场景很模糊,一直都知道那里有家可
利亚,很大的一间店,刚好在大马路口,每次经过每次看到,但真相是从来
没有进去过。
高中毕业,丢掉两个篮子的课本教科书,享受了三个月不知联考为何物的暑
假,我带着七大本《西洋哲学史》,坐上晚上十一点的复兴号火车,深夜无
人的车厢里背包拿出圆盘型CD随身听,麦可波顿的《When a man loves a
woman》响起,沿着爷爷口中的“铁支路”火车从岛屿最南端向最北边行驶,
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高雄,大一新鲜人的伟大航线正式启动。
隔天清晨六点,怀着乡下小孩初次进城一般的心情,我到达台北火车站。
高雄是我从小长大的家乡,台北是我心灵壮大的故乡。大学在台北唸八年,
毕业后在事务所熬三年,那些满怀希望然后充满失望的日子,轻飘飘如同
101大楼上的一 彩霞,十年台北只在转瞬之间。
苏州是我第三个长久落脚的地方。大学时抢修财金系的投资学,第一堂课教
授开宗明义在黑板写下投资第一定律:风险越高报酬越高,反之亦然。这道
理不仅仅是在讲股票市场,同样也适用于生吞活剥的劳动市场。外派津贴虽
然好看好吃,但是没这么好赚,江湖凶险让许多宝岛好汉竞折腰,台干台劳
台流三部曲天天上演,小白如我,免不了也是风雨中飘摇的一只鸟。
第一份工作是四大事务所,那时候感觉自己脸上有金光,出手阔绰,薪水领
多少花多少,而且还倒贴给银行赚信用卡利息。几次我请妈妈从高雄坐高铁
到台北吃鼎泰丰,只要有回高雄也会带妈妈吃高档养生火锅。后来在工作爱
情上吃足了苦头,有将近三年之久,我进入一毛不拔铁公鸡模式,没买新衣
服,没敢乱花钱,为的是有房有车的梦想。
近两年时间里,每两个月我返台休假一个星期,没请父母吃过一顿饭。可以
提出来的理由很多:每月背车贷房贷被吃掉好多,卡到阴牵扯进一宗民事诉
讼,买房让父母住已经对得起自己良心,可是像这种事情,理由说得再多真
相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心。
上个月回台湾,存摺的存款余额终于给人勇气,桃园往左营的高铁上我打电
话给妈妈,约好晚上请他们吃一顿。已经铁公鸡成性的我本来脑海小剧场是
夜市轻松解决,结果妈妈到车站第一句话便是好饿呀,老夫妻俩晚上都没吃
,就等著儿子请吃可利亚。
呵,好熟悉的三个字可利亚。大学、当兵、工作、外派,每次回高雄只要跟
家人刚好经过那里,看着看着总会忍不住一句话点评:“可利亚还在!开好
久了。”高中时候,记得它店面虽然大,可是只是露天搭棚,跟冬天常常看
到的姜母鸭店家一般等级,曾几何时,可利亚已经把自己装修成高雄右昌的
“鼎王”。一开始之所以知道可利亚,是因为它就在小麻雀家巷子口的转角
,而现在,三十年了,原本我高中的家早被法院拍卖掉,绕了一圈在不远处
的可利亚旁边买下房子,曾经轻轻越过爱情线的小麻雀,早已失联多年不再
连络,岁月改变很多,也许是曾经擦肩而过却彼此陌生呢。
大陆火锅都是单点,连同锅底想吃什么一样一样地点。第一个直觉都会怀念
台湾的吃到饱,毕竟所有的火锅料一字排开,大家忙着拿盘子捞完一碟又一
碟,厨师忙着一盒又一盒地赶快补料,这种状况很容易有个错觉台湾火锅就
是俗搁大碗。两年大陆火锅经验的我回高雄吃可利亚,任君选择的盛大场面
太令人心情愉快了,特别是那个饮料吧水果吧甜点吧,真让我后悔在高铁上
手贱把大享堡打开。不过到了结帐时候,我眉头皱了好几下,性价比跟大陆
单点式火锅实际列算,台湾的吃到饱方案好像不一定划得来,特别是像我跟
爸妈快打烊了才跑去吃的情形。
钱再赚就有,眉头皱一下也就过了,在故乡团圆吃火锅,无价!月亮是故乡
的圆,火锅是台湾的才有滋味。我在台北总是宣称高雄的肉粽最好吃,到了
大陆仍然觉得只有高雄的肉粽才称得上肉粽。也许怀念的不是美食,而是伴
随着那些滋味呼之欲出的乡愁。曾几何时,可利亚生意越做越好,曾经何时
,高雄仍然值得骄傲。在我这个土生囝仔的目光里,时代在进步高雄也在长
大。三十年前,没有电音三太子一战成名的世运体育馆,三十年前,没有初
期疑似养蚊子的捷运油厂国小站,三十年前,我上小学在铁支路旁等待火车
驶过,三十年后,我开车经过华夏路仍然需要等待火车,只是大家都知道不
久铁路地下化即将完工,当当当当的声响即将成为历史的一页,阿婆的台湾
碗稞早已消失,但是越南媳妇开的肉粽店可以吃到很道地的碗稞,和记忆中
的味道一样,没有改变过。
母校胜利国小的教学楼还在,只不过大门招牌早已换成了“美国外语学校”
。我上网找到可利亚的官网:“创立于1968年悠久历史金招牌”。原来,可
利亚在高雄不只三十年。
下次返台休假,还是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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