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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死了。
也许金庸最大的好处和坏处,都在他会写东西这一点。金庸一手写小说,一手办报写社评
。才子声名鹊起,又涉身于传媒,政治自然就会找上门。很多文艺菁英或学术翘楚,最终
都无法守住,半推半就或者一心求政治的事功。
一个文人,而且是中国传统文化薰陶出来的士大夫人格的文人,是不可能一世写文章,做
一个好作家就了事的。因为士大夫人格讲儒家,讲经世致用。士大夫的基本修行路径是“
致物致知,诚意正心”,然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后来的中国皇帝为了独揽大权,排斥功臣和贵族集团,创造了科举制以考试取士,将一部
份平民提升为官僚阶级。其实事情揭穿了,只是大有为的皇帝要将权力集中,不愿再与父
祖一辈的功臣和皇族成员分享权力。但这毕竟促成了阶级流动,新贵的士大夫,产生了帝
制也能够开明的想像。这便是延续至今的鲁迅猛烈批评过的折衷主义。近世新儒家在帝制
文化中求开明,金庸也说过中国最好是行“开明的社会主义”。
中国士大夫的救世之心,即由此而起;帝师情结,由此而生。每一个士大夫最终服侍的对
象都是皇帝和统治者,希望向统治当局反映意见,甚至分享权力。金庸写小说受欢迎,旗
下的报纸有影响力,所以在主权移交前的谈判时期,成为中方其中一个重点拉拢对象。之
后的事情成为金庸的污点。然而这并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金庸出身于江南名门望族,书
香世代,恐怕“经世”之心是早就有的。
年轻时金庸考入国民党的学校打算报效国家,中共建国后又去过外交部求职,都没有成功
。后来逃到香港办报,因为在议论大力反对文革,成为亲共派追杀命令的对象。但大乱过
后,国家还是国家,81年邓小平邀请金庸见面,他就去了,而且日后多次回顾,可见对于
士大夫文人来说,接受皇帝召见是多大的荣宠。以前各种阵营变换,也都值得了。
屈原宫怨不受楚王宠幸,但金庸幸运得多,马上受到统战,然后在80年代的政制谈判,成
为当然的玩家,坐落在保守派的一方,88年推出代表中国立场的“双查方案”,将政制民
主化急冻在非常保守的状态。
一年之后,六四镇压,北京的民主运动流血了,而且是邓小平下的命令。金庸又悲天悯人
起来,表示对邓小平失望,并辞去基本法草案委员的职位。杀人之后,皇帝想必又在某一
次呵护他一下,士大夫的臣子病又发作,便是“临表涕零,不知所言”,又从了。
1999年,金庸在中国的“新闻业机制改革与管理会议”中,发表题为《两种社会中的新闻
工作》的演讲,亲切的叫着“毛泽东主席”、“如今,中国的政权十分稳固,江泽民主席
领导党与国家,朱熔基总理办事,坚持改革开放政策,全国人民拥护,团结在中国共产党
的周围……”跟写小说的金庸,是两套话语。才子的文字好,但你永远不要堕进去全盘相
信。
金庸又表示:
“……解放军负责保卫国家人民,我们新闻工作者的首要任务,同解放军一样,也是听党
与政府的指挥,团结全国人民,负责保卫国家人民。我们跟随党的政策,不是甘心作党的
工具,受它利用,丧失作一个诚实的新闻工作者的良心与立场,而是尽一个爱国公民的职
责,保卫国家,不受外国的颠覆和侵略。”
他的演讲在香港也受到不少非议,金庸也因此与发表批评的《苹果日报》交手。现在找到
的演讲全稿,也是因为金庸认为《苹果》断章取义而自行提供。
但作为后人也得感谢金庸留下文稿,不然我们无法了解现实比小说更离奇。韦小宝在清人
面前,也没有金庸的入戏。金庸自此再没有和皇帝闹翻了,自在故国如鱼得水。而后《明
报》易手,香港政制得出最保守的方案,之后一切都是历史。
文学和小说,只是文学和小说。作者是存在于实际社会和政治组织中的人,而中国传统又
从来是讲求权力的。“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中国士大夫文化很彻底的披露。金庸那一生,
可以用“一世做稳建制派”来概括。他年轻时投向国民党,因为国民党是建制派,中国的
唯一统治者;后来他从了中国共产党、从了社会主义,因为这也是中国唯一的统治者。就
算文革杀了多少人,六四残害了一代年轻人,那又如何,国家还要过日子。没有这国家,
他们就没有国家了。
这并不是随风摆柳,而是士大夫一向自我定位于权力阶层之中。士人、文人、士大夫,生
来就应该分享权力。因此我不相信金庸会有什么阵营之见的心障,津津回味与统治者的亲
切见面,大概也是真的。
间或有一些过度简化的意见,将金庸受到的非议定性为“大中华与本土”之争,或当年双
查方案是“出卖民主”。不,你得从中国文化的原型和高度去看,才能理解金庸的代表性
。在侵华时期长大的人,自然是至死拥抱着富国强兵的中华民族爱国主义,这也不是很坏
。很多人都是大中华主义的。但令金庸在谈判桌上对香港反戈一击的,并不是大中华情结
,而是士大夫人格。因中华文人对皇帝的召命,毫无抵抗力,很多闹剧和悲剧都是这样发
生的。
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记说:
“……中国人在道德上对人要求很宽,只消不是损害旁人,就算是好人了。《论语》记载
了许多隐者,晨门、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丈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
柳下惠、少连等等,孔子对他们都很尊敬,虽然,并不同意他们的作风。 ”
也许我们都可以说,我们仍然能够尊敬金庸的跨地域甚至跨文化的文学成就,然而,金庸
的一生仍是中华士大夫的活化石。在士大夫的系谱中,经世之用,拜倒在统治者脚下成为
“建制派”,成为当然的胜利者,才是主流;隐士、流浪者、狂士,崇尚无用之用的,是
隐埋的支流。
中国士人或广义中国人是不做隐士的,他们都有文化基因种下的权力饥渴。而权力只能臣
服而问皇上索要。在取得权力和虚荣的过程,旁人他地故乡或者避难所的事情,自然变得
不再重要。在特殊的过渡时势之中,好人也可以做至大的坏事;何况是集文人商人于一身
、灵巧如蛇的金庸?
中国下层人民永远要做稳奴隶,而士人阶层则永远要做稳建制派,这是中国。相比很多前
清遗老、南来文人,想做帝师而终一生没有得到,金庸算是最成功的了。至少他取得了一
些经世致用的幻觉、见过圣上一面、摸过军机处外面的一块,在香港也担过一些权力的虚
衔,对士大夫文化的末裔来说,也算是死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