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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titude (gratitude)
2017-09-27 19:52:21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郭芙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
黄蓉走入内堂,郭芙仍是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母亲那几句话:“她……
总是因为杨过,这才郁郁寡欢。……那么是否咱们亲自禁足,也没多大分别。”心
想:“爹要留住我,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娘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
今晚我若不动身,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收拾,等待黎明。
离开襄阳后,郭芙料想他夫妇当在终南山古墓隐居,便迳往古墓求见。墓中出
来两名侍女,说杨过夫妇出外未归,招待郭芙在古墓中住了三天等候。但因杨过夫
妇未说明归期,郭芙便又出来随意行走。
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无色禅师是杨过的好友,襄妹十
六岁生日之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曾托人送来一件礼物,虽然从未和他见过面,
但不妨去问他一问,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正出神间,忽
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
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
者,无忧亦无怖……”郭芙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
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
渐远去。郭芙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
驴缰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
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芙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处,不由得
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寻常水桶大了两倍有余,那僧人颈
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停发出声响。这对大
铁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芙叫道:“大和尚,
请留步,小女子有句话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几年以前,两
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芙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
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
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十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芙叫道:“觉远大师,
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芙啊。”觉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
郭芙又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
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芙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
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一
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芙发怒,叫道:“大和尚,
你莫非疯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芙心中着恼,
说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唸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十行
礼,脸上似有歉意,一言不发,挑了铁桶便下山去。郭芙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心
中满是疑窦。她适才一阵追赶,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圈上,观看四下风景,这
时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
寺中钟声随风送上,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芙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里,
和尚既不肯说,我去问那个少年便了,而且还得言明当年是襄妹踩坏他的菊花,可
非是我!”当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
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来。郭芙有气,闪身躲在树后,心想:“我瞧瞧他到底在捣
什么鬼。”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贯
注的轻声诵读。郭芙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什么书?”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芙冷笑道:“你装哑巴
装不成了罢,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芙道:“
你怕什么?”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一个灰衣人,呵呵大笑,说道:“大
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终于赢了你啦!你不守戒法,擅自和年轻女子说话?”原
来周伯通自华山起,发现这觉远和尚迂腐不堪,便终日歪缠着他,看他是否违反佛
门戒律,终于在四年多的今日破戒。
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郭芙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
矩么?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何事?”
周伯通白眼一翻,转身要走,经过郭芙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
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郭芙奇道:“
怎么啦?”周伯通向她呆望了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
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推门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觉远与郭
芙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郭芙像谁。
张君宝和一人远远走来,那人头上戴个斗笠,途中急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
黑地,这才走进。张君宝见到他满脸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脸?”那人也微笑
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
依著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老顽童服输,但这时见
那人近在须臾,更不迟疑,双膝跪倒,便磕下头去。那人吃了一惊,急忙扶起,
道:“你我素不相识,何苦……”
郭芙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说到此
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过往杨过曾数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
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
己未必安著什么好心。此番再相遇,郭芙又悟到自己以往之非。
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
我早知你不再讨厌我、恨我,现下已心满意足了。”郭芙一呆,儿时的种种往事,
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难道讨厌他么?我便为他死了,也所
甘愿。只是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二十多年来,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
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
己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头的焦虑一去,郭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
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切骨?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
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
愤的向杨过和张君宝各瞪一眼,但蓦然惊觉:“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不知不觉
悠悠的叹了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
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
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
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郭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
郭芙定一定神,道:“杨大哥,你怎在此?”杨过微笑道:“少林寺向来不许
女流踏进山门一步,我想瞧一瞧大和尚怎生留你过夜?你们不告而采的又是何等菊
花?”郭芙脸上又一阵红,一阵白,回想着当天之事。
大和尚挑水行经山林小路,忽听前方吵嚷起来,忙抢步过去。一名青年汉子却
在大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
著一顶黑黝黝的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
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
甚是灵动。汉子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
转过身去,旁边另一个衣装整齐的青年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
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黑的手印,再也吃不得。汉子大怒,出拳打去,
那少年矮身躲过。大和尚见他可怜,知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
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
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林中一只癞皮小狗。小狗扑上去大嚼起来。汉子叹
道:“可惜,可惜,上白的馒头喂狗。”
大和尚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饥饿,这才抢了汉子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
狗子吃了。大和尚回头要走,那少年和青年跟了进来,侧着头望他。大和尚给他们
两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们来寺里歇歇,好吗?”那少年笑道:“好,
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
杨过听完暗暗称奇:“当真是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两姊妹一
个污衣派,一个净衣派,郭家母女都有这癖好,难怪要做丐帮帮主。”
郭芙再定一定神,道:“杨大哥,娘有事要交代你……”言毕忽然想起,说
道:“娘还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娘亲做的细点,哪知她一路奔波早把点
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杨过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芙红了脸,道:
“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林中。杨过伸手接过,道:“我爱吃。”郭芙一怔,
杨过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芙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
了泪水,更是不解。杨过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着我过……”
说著几颗泪水流了下来。他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芙以为他要擦拭泪水,哪知杨
过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里,回眸笑道:“我慢慢的吃。”
杨过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回想着幼时之事。杨过幼时中了冰魄银针之毒,
昏厥过去。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
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靖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
夫自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陡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
中了剧毒,不知生死。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
手无策,他毒蒺藜的毒性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
溜出,不住哄着她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他才转醒。原来是
郭靖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黄蓉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小几之上,鸡、
肉、鱼、蔬,一共煮四大碗。郭靖要师父和女儿先吃,自己却给杨过喂食。杨过中
毒难过,竟是食不下咽,郭靖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黄蓉从郭靖手中接
过碗筷,道:“靖哥哥,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个小鬼。”杨过道:“我饱啦,不
要吃了。”黄蓉道:“小鬼,你若不吃,你郭伯伯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
是害得他肚饿了?”杨过心想不错,当黄蓉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黄蓉将
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杨过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
吃光了。郭靖心中稍慰,又想:“过儿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
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
黄蓉向杨过道:“小鬼,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郭伯伯操心。”杨过眼泪夺眶
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郭靖心下黯然,
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流下来的眼泪。黄蓉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
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回房。杨过目送郭靖带同黄
蓉离去,只见黄蓉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门外,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凄凉,
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杨过现下想起往事,手上托著那块洁白的手帕,手
帕中盛着压碎的点心,心中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喂饭之德,永
不敢忘。”
突然树林中转出一个灰衣人,又是周伯通,他举起木条,用力往郭芙头上击了
下去,啪的一声响,木条断成数截,飞落四处。杨过怒道:“怎么动不动便打人?”
周伯通哈哈一笑,说道:“我打了他,怎么样?你心疼了是不是?”杨过脸上一红,
道:“他是在让你,你别不知好歹。”
老顽童笑道:“我有什么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你争这丑八怪呢,我
一心一意只喜欢一个人,那是桃花岛中陪我喝酒吃饭的小妹妹。眼前这个丑八怪啊,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转过头来,柔声道:“我的心,早就许了给那个小妹妹了。
你不是他,不,不是他……”
觉远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杨过、郭芙说道:“杨居士修为了得,世所罕见,
小僧拜服。这事原不关我,咱们就此别过。”说著袍袖一拂,携著张君宝之手,并
肩上山。
路上张君宝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适才杨居士何故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
黑地?神雕大侠是独臂,岂非众所周知?”
杨过一呆之下,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缓缓伸出手掌去拉郭芙的手,只觉她手
掌颇为僵直,登时省悟,手上还有一团黑泥,只道她被老顽童打得昏死过去,才不
察自己这一番作为,倘若自己想对她说些情浓言语,甚至搂住她亲热一番,可又抹
黑了她的脸,那时……。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惭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即便转身奔回古墓,重又放下断龙石。
(杨芙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