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埋著尸体。
梶井基次郎的散文〈樱花树下〉开头第一句,他说“我的心如恶鬼般渴望忧郁,唯有完全
达到忧郁的状态,内在才能感到平和。”如果樱花只是肆意喧腾的绽放,他很是不安,无
法信任这过头的艳丽,但是想像樱花树下埋著尸体,腐朽恶臭的各种死亡如输液般供养著
樱花的盛开,那么他反倒能跟一般人一样自在地在花树下饮宴。
也就是说,只有悲剧能凸显存在的本质,万物共生,环环相扣,静谧优雅的林子隐瞒了看
不见的真相。
17季的“相棒”第12集,紧扣“樱花树下”此一熟烂古老的日本文学命题展开,因婆婆过
世得跟着丈夫从公寓搬回町屋老家的女子,第一天看到庭院里的樱花树就心生狐疑,“那
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树梢猛然晃动数秒,定晴一看原来是乌鸦掠过枝头。按照大多数鬼
片设定,旁人一定同声劝慰,什么也没有呀,你想太多了。
主人翁住进去没多久,各类诡异不详事纷纷出笼:夜半无人时木造楼梯传来吱哑吱哑的某
物踩过的声音;衣柜莫名被打开,露出婆婆生前衣服的袖子;老梳妆台抽屉内婆婆的木梳
无端卡缠整绰的白发;电话响个不停,一接起话筒传来三味线的声音——白发婆婆阴魂不
散,把媳妇吓得魂都散了,儿子老神在在,没事没事,这世上哪来的鬼?(当然没有,因
为鬼从头到尾都住在他心里。)
灵异事件无处可申诉,但认识高官就有办法,中园参事官这种时刻就会拉下脸来拜托很闲
又爱管闲事的特命系,杉下右京自是来者不拒(一心想见鬼),冠城亘就头皮发麻了,相
棒幽默定番,前一集精壮粗犷的狂野刑警一听到灵异就缩成怯生生小狐狸,连居酒屋老板
娘都忍不住要捉弄他(这弱点真是很讨喜)。
编剧趁机调侃恐怖剧的万年公式,被鬼追的人为什么不逃到屋外,还往更阴森的地下室躲
?第一声尖叫后上门调查的都是粗心耍笨的探员,从不相信报案电话,一切都是为了让鬼
继续闹。“但请放心,我不是那种警察。”(笑),当右京提出“最后,再容许我问一个
问题”,所有观众都知道,案子破了。但我们乐此不疲,生活太平淡,需要神探崎岖复杂
的大脑解闷。
进老房子东张西望之后,他立刻知道鬼寄生何处,不知是谁的牌位,不知是谁的画,还有
怎么看都有心事的樱花树,又遇上了自动送上门来的邻居太太,加油添醋说了婆媳问题、
女人想改建老屋但她老公不让步等等,讲完没多久就活生生被吓死(因为有了这个荒谬的
死,产生了真正的悲剧),至此剧情不难猜,女人的小姑手拿着死神的镰刀,陪同做戏的
则是女人的丈夫,两兄妹为了守护老家的秘密拼足了力气——樱花树下埋著尸体,右京一
讲出这句话,冠城马上接“这不是一出戏的名字吗?”(观月亚理纱《樱子小姐的脚下埋
著尸体》),随即被喝止,别吵,最悲伤的不是发现尸体,而是看见尸体的那一夜启动的
幽暗魔性。十岁八岁的孩子的恐怖恶梦,肃杀的夜、鬼祟的父母、毛毯下露出一截叔叔的
手掌、楼梯地板上的斑斑血迹,这种撞见天崩地裂,好像亲爱的妈妈真面目是虎姑婆,在
厨房慈祥熬著汤,可舀起的却是一根一根嫩白的小孩手指……。
两兄妹惊吓不敢作声,悄悄回房睡,但人生自此在阴影里醒不了,小孩认定父母是杀人犯
,却下定决心守护他们,永远不让别人知道(说出去的话,会被警察抓走喔)。更可怕的
是那对父母从来不知道自己成了孩子心里的鬼,那一夜他们其实没杀人,谜底在墙上挂了
数十年的画作背后,自杀死的画家叔叔遗愿要葬在家里的樱花树下,搞半天,虎姑婆煮的
只是苦瓜汤,昏黄灯光太朦胧,一切都想偏了,他们只是善良但做错决定的人。
太晚查明真相,结果耽误了一辈子的亲情,一根刺扎在彼此心上,不可能有无罣碍亲近时
刻,而且从小就视自己家为叔叔的坟墓,每当樱花盛开,就会想起那截沾染血迹的手,怎
能不悚然战栗?(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说《牠》,即是提炼童年深层恐惧,这集的老房子也
等于是两兄妹从没逃出去的井,后来妹妹真变成了杀人犯,可谓残酷的代价)也因刻意的
疏离让女主角认定自己被婆家讨厌,才轻易上当,以为婆婆显灵,作鬼也不放过她。
层层叠叠的都是影子,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假设里,却从不质疑其中的不合理,画为何一
直挂著?杀了人为什么要埋在那么醒目的樱花树下?人一旦根深蒂固相信了,就很难扭转
,可往往我们都只看到片面便相信。
鬼反映了人心的脆弱与荒谬,它从朦胧的缝隙窜出,宛如芽苗,渐渐长成魅惑众生满缀粉
白的花树,让人看着看着害怕起来,没遇到吹毛求疵的相棒二人组的话,也许就成为无法
科学验证的1%。
情节虽没出乎意料,可不知不觉想了那么多,看来跟特命系一样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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