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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这一个多礼拜日本降下大雨，那些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经过的城镇许多都
泡在滚滚洪潮里，吃惊难过之余，又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了无常。
尽管无常，然而，这是在无数的无常之中，我的一段日常。
如果你愿意，请跟着我的呢喃回到两年前的冬日时光。
嘿 梦苹：
这一天，我千难万难的起了个早，撑著登山杖拖着步步疼痛的脚踝去泡温泉。昨
天夜里一路疾行就为了这宍喰温泉。虽然到的时间没能赶上关门，但晨间营运的朝风
吕，很好的弥补了昨夜的遗憾。
这个温泉浴场分成两侧，没有窗景的桧汤，以及有落地窗海景的海景温泉。来泡
朝风吕的只有小猫两三只，我得以觑了个无人的时光，带着相机进入浴场拍了几张海
景温泉照。
回到扎营地，切了几天前买的北海道马羚薯来煮粥，一面晒著阳光收拾帐棚打包
行李。前些日子一路当当响的持铃坏掉了，我拆开了在第十番寺院买的御守“水琴铃
”，挂在金刚杖上，成为我新的护身符。等一切就绪准备出发，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了。
德岛将尽，这一切显得好不真实却又无比真实，妳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最后一次巡礼小屋周围，拍照，写下了纳扎用图钉钉在小屋柱子上，背起背包，
谢过这个招待我安居一晚的小屋，我撑著登山杖跨步往前走去，一步一步的离开德岛
边境。
再见，德岛。
沿着海岸线一路爬上宍喰大桥，眺看底下碧绿色的港湾；白色的小船正在出港，
远方的远方，是过去几天走过的重重山岭。
再见，发心的道场。
往前行，全长638公尺的水床隧道在上坡的尽头静静的等待着。
再见，十一天的旅程与二十三所寺院。
我走进隧道，从炽烈的阳光走入柔和的人工黄光里，从道路远方看起来一片黝黑
的隧道，走进去之后却明亮得不可思议。一路往前走去，尽头在远方像是梦境的出口
，我就这样向着光去，与德岛渐行渐远；直到走出梦境，一抬头，“高知县 东洋町
”六个字，就伴着正午时分的灿烂阳光，映入我眼底。
我往前一步，踏入四国遍路旅途上的第二段：修行的道场，高知。
穿过隧道，从高处俯瞰而下，是清澈见底的岩湾，穿过湛绿色的海水甚至可以看
见底下的礁岩；往前走去，越过海湾的甲浦大桥出现在眼前，桥头一侧似乎是一家叫
做美月幸房的咖啡店，另一侧有个小休憩所，靠近一看，是高知建设业协会设立的遍
路休憩所，除了典型的凉亭桌椅之外，居然还有无料充电插座！
我开心的放下背包，拿出所有需要充电的设备：头灯、备用电池、行动电源、手
机、笔电、数位相机、逐一插上插座充电；这个休憩所设有贩卖机，旁边建物后方有
厕所可以借用，是个机能相当充裕的休憩所，墙上还挂著一叠可以拿取的遍路88番住
宿与善根宿情报的更新资料，应该就是今年度的新版情报。拿出黄本遍路地图注记完
这个不在地图上的休憩所资讯之后，像是累积疲劳一口气爆发似的，我趴下来晒著太
阳狠狠睡了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午后云雾遮蔽了蓝天，暖暖的风开始转冷，我
才被冷醒过来。
藉著休息我也再次检视了身体的状态，走路或者休息的时候左肩颈之前那个很僵
硬的筋会不时的感觉酥麻。右脚还是在痛，昨天晚上赶路用高速行走造成了新的摩擦
水泡预备生成点，分别在左右脚的脚趾上。我猜今天晚上很可能就会正式磨出水泡。
手的部份除了很痛的小红疹（冻疮？），还有指甲根部角落的部份都裂开了，这
应该都是冻伤的一种，碰水会非常痛。从前天泡药王寺温泉开始，到今天泡朝风吕，
两只手掌都有同样的症状，不管泡多久都会觉得从手腕到手掌许多地方都刺刺的，没
办法泡到完全顺畅。推测可能有许多小肌肉组织都冻伤了。
说不上好，但只要还能继续走，就不能说是差。
收拾好家当，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我背起背包，踏上甲浦大桥。
叨叨絮絮说了一大堆，但梦苹，我想跟妳说的，其实是这一晚的体会。
这一天入夜之后，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高知会被称为修行的道场。
经过中午漫长的休息之后，下午才重新出发的我，一路用缓慢的速度走着。脚踝
的疼痛感一直走到身体暖起来之后才逐渐纾缓，推测是因为背背包使用到不常用的肌
群，累积了很多乳酸代谢不掉所以才会痛，这才可以解释为什么暖起来之后会比较不
痛，因为血液循环起来之后可以加速代谢。
离开休息的甲浦大桥不久，很快就遇到了白浜海水浴场；我下去沙滩散步了一小
段路才切回马路上，接下来开始一点一点的加快速度，中间一度在一间小商店停下来
采买了一些食物补给，后来证实这选择无比正确，因为在这间商店之后，一直到晚上
扎营前，我再也没也遇到任何一家可以补给的商店。
漫漫长路，这四个字几乎就道尽了接下来的六、七个小时。
一开始的时候，路旁还会有些民宅，靠海很近的村落总是有堤防，我会沿着堤防
边走边看着海，一直走到堤防尽头，衔接回车道，才又继续走。有时路会缓缓的爬上
斜坡，找到一个适合的位置穿过隧道，才又缓缓下行，回到平地。有时就只是一直一
直走，平平的，漫长的道路。
高知第一关是漫长的海岸线行进，我走到海岸线的时候已经入夜，一开始还悠闲
拍黄昏的海，后来完全拍不起来才开始加速行走。
漫长的海岸线，走了很久还是看不到尽头的海岸线，我开始体会到高知是修行道
场的意义，即便我自认有很好的耐心，在这种看不见终点的夜间行走还是带来很大的
精神压力，同样是夜间行进，这比德岛的夜间山路压力还要大上许多。德岛的夜间山
路在城镇与城镇之间，越过山之后会有城市的灯火。但高知的海岸线，就仅仅只是海
岸线，远远望去看不见尽头，城镇不知道在哪里，海在旁边，一直只有海和抬头的满
天星空，没有路灯，没有休憩所，没有车，没有人，甚至连在德岛多到泛滥的贩卖机
都没有。
感觉上像是走了很久很久很远很远，但实际上并没有走多远，只是黑暗加上无限
绵延的海岸线，把时间和距离感整个给放大了很多很多倍。
我按耐着想把地图和手机拿出来对照自己在哪里的冲动，只是不断的往前走着，
数着自己的呼吸往前走着，偶尔有车经过，但多半的时候，我只依靠星光照路，跟着
地上隐隐约约的标线走，车来的时候要避开灯光，侧过头继续看地上的白线避免眼睛
被闪到会短暂无法适应，走着走着，海一下很近，一下很远，不管怎么样都继续走。
时间感在漫长的行走中逐渐模糊，在没有路灯的夜里，万籁有声，我跟着风走，
耳朵追逐近近远远的浪涛声。然而更多的时候，引起我注意的是光，一抬头就可以看
见的满天星光，或者是远远在黝黑的海这一岸就可以看见的，重重叠叠的海岸线之外
，远方城镇的灯火。偶尔，会有对象的来车车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闪进我眼中，
要在行走很久很久之后，才会从我身旁与我错身而过。
这一晚我一直走到晚上九点多，在一望无尽的黑夜里穿过几个睡着的城镇，最后
的最后，才在佐喜浜这个城镇停下来。这个小镇一片宁静，我试着根据黄本地图的指
引找到城镇里的大日寺，但抵达之后才发现这所寺院实在太迷你了，根本不可能在庭
院扎营。镇上有些公共汽车候车亭看起来似乎可以扎营，不过念及早上一早起来可能要面
对居民，或者是说不定有早起的居民需要在候车亭等车但我还在扎营，会造成人家麻
烦，我就放弃了在候车亭扎营念头。
然而，双脚已经非常疲惫了，我边走边寻找适合的扎营地点，最后才在即将离开
城镇的边缘，决定落脚在佐喜浜公民会馆对面的堤防。这条堤防上的小路空间勉强算
得上宽敞，虽然风大了点，但靠海那侧也有围墙阻挡，更重要的是隔着马路对面的公
民会馆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我至少可以在这里买到矿泉水补充所需要的水。
扎营完已经十点多了，我钻进帐棚里，就著头灯的光写着笔记；这一天虽然中午
休息了很久，但因为无需参拜寺院，加上入夜之后几乎没有休息的一直走一直走，倒
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走了超过二十公里。
发了脸书讯息，写了一段文字，附上昨晚拍的星空照片像投入大海的瓶中信般抛
向网络另一端，煮好了水，转念一想，先丢了三把米到保温瓶里，才把滚烫的热水倒
进去。闷煮这些米一个晚上，这样明天早上就有米汤可以喝了。
这一天远比我以为的还要疲惫；虽然早上泡了温泉，出发不久后又有过长长的休
息，但此时此刻，双脚酸软的躺在帐棚里仰望内帐的纱网，听着外头猎猎作响的风声
，我真的不知道我还可以支撑多久；不过，有趣的是，我也比我原本以为的还要平静
。
身体是疲惫的，疲惫到觉得根本不可能走完这趟旅程，但心底的一方角落，却隐
隐约约有着奇异的喃喃低语，在说：没什么，不过就是累而已。
妳懂吗，梦苹？没什么，不过就是累而已。
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
打包我的此时此刻，塞入时光的玻璃瓶里，寄给远方的妳。
晚安，愿妳拥有仿佛透支一切之后的，再无所谓的好眠。
20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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