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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那天，站在创业已80多年的老店门口，十一点它刚开店，我们也刚清醒，
正傻傻望着古雅情调的拉门、门口高挂著一整排红色小灯笼、跟那一大缸天真无
害但已有死期的虎河豚正漫无目的地悠游，一边强烈犹豫着自己能不能承受拼死
也要被铁砲伺候的渴求。
结果从深长的走道暗影里透出一个身影有力大喊，是个身穿厨师服的年轻伙子，
他呼叫女将快来快来，这时女将从厨房碎步一路快跑到我们面前，满脸的笑容
问候，但还记得左右检视店铺妥当了没，女将就是这间食堂的精神与主人，看
她态度亲切、也带着律己的严谨，散发典型的日式风范，从这看出女将细心要
求的服务心态，有点开始心动。
河豚之所以称为铁砲，只因吃上一口牠身上怀有的神经性剧毒（河豚毒素，
tetrodotoxin，氢化钠千倍毒性，十六万倍古柯碱神经阻断效果）足以毒死几十
个大男人手脚发黑，严重中毒会发生抑制呼吸窒息而死，台湾两年前也发生一件
阿嬷失手料理河豚而毒死无辜爱孙的悲剧，但只要具备足够的河豚知识，再细心
剔除有毒组织，像是绝对剧毒的肝脏与卵巢等内脏或皮肤毒囊、血液，厨师如果
具备合格的手法与态度谨慎不自大，应该就能保障毒素无法侵入人体。
不过这两项原则的确也是日本人最让人敬佩的长项，什么东西都能检定，也什么
东西都有人愿意承受几十倍的辛苦来达到检定的高标准。这时候，再多的迟疑也
抵挡不了河豚料理对我们的诱惑，行前充斥脑海的必点菜单也脱口而出、完全不
需回想、批哩啪啦的一股脑儿...
我们还真的踏出了拼死的第一步！
背后的虎河豚们，仿佛嘲笑我们的担心，不停用牠那既天真又引人发噱的傻表情，
绕在我身后游来又游去，宣告牠是如此单纯的生物，虽然"际遇坎坷、鱼命短暂"，
但请相信厨师严格训练过的技术与手艺，将要向我们证明值得拼死的代价。
女将就在我们与河豚嬉闹的某个瞬间，启动了美丽的铜锅，还铺了满桌的料理，
自前菜、河豚生鱼片、河豚醋渍烫鱼皮、河豚炸鱼块、依序在眼前的舞台上演。
一席河豚锅的份量约有半只，大小看起来是两岁左右，虽然最成熟美味的应该是
三年生才对，但相较于普通的店是提供更稚龄的薄弱体格，最理想的料亭也得要
所谓料亭的价格方能入座，平心而论，不到万元的预算下，我们已经非常非常满
意。
女将温柔地逐一解说完后，又兜、兜、兜地以优美小碎步退到店铺的最深远处消
失不见，便将时间留给我们。按耐不住紧张的心情，马上尝了一口透明的河豚生
鱼片，口中含住那有点微凉的生鲜味道，以门牙轻轻用点力将弹脆、稍具黏性的
鱼片慢慢咬开咀嚼，那荡在唇齿的弹性让人印象深刻，除了新鲜，更让人感觉到
天然野性的口感，一般习惯是河豚鱼肉片的越透明、越能透出瓷盘花色者、越能
凸显在此薄度下特有弹性，然而浜藤给我们的是两倍厚度，一方面以俗世小妇人
之心觉得赚翻了，一方面也更感觉到双倍的Q劲，截然单纯的河豚口感，无须调
味，就足以使我们笑了起来。
然后，沾一些柚香薄酱汁，单吃鱼生的香气随即翻转，清爽带有甘酸，微甜生津，
再将鱼生卷起几根细嫩的葱段，淡淡鱼脂增添葱香，层次变得好幽雅。
接着将醋渍烫河豚皮搅拌均匀，冰镇后脆度提升的烫河豚皮切成丝、里头拌著多
种生菜与香草，带着不常见的浓烈香气（后来经查应该是嫩山椒芽，微甜微凉，
且香气比河豚皮口感更有印象），但滋味还不够丰富，平淡普通的处理手法。
河豚炸鱼块也得趁热品尝，满身面衣却只是薄薄地包裹鱼肉，完全不打算夺走主
角的肉质表现，高温炸过的鱼肉仍然饱满、汤汁溅溢，肉质强健更有弹性，但不
韧、纤维细腻，可以说是海中嫩鸡也不为过，挤滴柠檬汁佐味，去油解腻，越是
咀嚼，越能发现柠檬香气引出了牠自然香甜的滋味。
女将观察到我们已经准备进入盛宴的主菜，抓着节奏，机敏的前来准备帮我们烹
煮河豚火锅，不过我们已迅速地早她一步先下了蔬菜菇类熬汤头还搅来搅去，真
是吓著了她。终于等到汤头滚动的第一秒，我们饥肠辘辘地大动食指，拼命挟起
鱼肉，怕是多了那么一刻，那好不容易等来的河豚就会因此变老变柴，万一变成
”为了柴得要命的鱼肉拼死”也未免太廉价了点，生命诚可贵，执念价更高啊！
河豚肉块吸过昆布清汤的淡淡旨味，也有着蔬菜底的清香，肉质清爽，特别的是
咀嚼时嫩中带劲，紧实有弹性，虽然骨头有点大，但肉挺多的，最棒的那几块是
完全无骨的纯肉块，姿态诱人，只能一口一口的慢慢分享，舍不得太快结束。锅
中的春菊与鸿喜菇也正烫熟，随着葛粉与豆腐舀入瓷碗，细细地啜饮这一日汤鲜
味美的幸福。
不过，黑门浜藤最值得回味的食材还有一道。
“盐烤白子”送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仿佛是个神秘的木盒，女将在我们面前旋转
后才慢慢掀开。这一掀开，不得了。
烤的正滋滋作响，那微焦金黄的脆皮冒出美妙的泡泡布在陶碗边缘，白子表面抹
上一层薄薄的盐，粗糙质朴的外衣衬托出食材质地的幼细滑嫩。
在烧烤得最漂亮的时刻端上桌来，分明是诱人马上拿起汤匙挖来品尝，在还无法
意识到这是个充满蛋白质的特殊部位…就已经被满口的丰厚香醇给迷惑了，带着
烤过的塩香，白子融化的像是奶酪、布丁那样轻轻滑落喉际，炭香、焦香满口，
又肥又鲜的精纯蛋白质，滋味就像是安康鱼肝那样软嫩醇厚，但又更为绵滑，稍
微感受到它独有的黏稠就瞬地消失于喉间，难以描述，但就是让人着迷于这种口
感浓郁又貌似滋养极了的特殊食材。我还没资格当老饕，但这的确是许多老饕一
辈子追求的梦幻食物。
过去曾尝过果醋与红烧的料理手法，多是为了处理白子最常令人担心的腥味而呈
现的强烈口味，但在浜藤，只要相信单纯的食材就够了。这美感经验很纯粹很简
洁，最好吃的食物就是不要加上任何多余的调味，跟做人一样，简单却够好吃才
真难，而这白子真的很不错，名实相符，所以贵得实在。单点白子比起入门的浜
套餐只少了一千円，套餐是满桌佳肴，而白子只是几口大，当下就凭自己的舌头
有多想吃来抉择了。
最后令我们期盼的句点：“杂炊”即将上桌，就在女将给我们一点时间休息之后，
她熟稔地捧来装有熟饭、海苔细片、几颗鸡蛋、渍菜与吃粥饭碗的大盘子，女将
一边顾火一边轻巧的搅拌煮粥淋蛋，待汤滚后撒上满锅的葱末，铺陈出美丽的模
样，蛋也五分熟正好软嫩 ，随即替客人煮好舀好，等汤的烫度舀凉一些才放在
客人面前，最后煮好粥了就调小火，维持下一碗粥的热度又不至烧焦，女将一直
展现著传统的细腻与专业，出自替客人的着想而动作，我最喜欢这种做了但不说
出口的贴心。
这碗杂炊吸收以上所有滋味的精华，直叫人满足到最后一刻。虽然杂炊清清淡淡
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作法，但是因为珍惜所有食材而利用他们留下的香气与汁
液，浓缩成一锅汤头温润的粥，我愿意以此感谢所有食材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有人说饮食的道德，是吃一顿饭不只吃食物的滋味，也应该吃它的意义，彻头彻
尾的体会食物带来的“好”，厨师的道德是不浪费食材、发挥到极致，食客的道
德则是不浪费食物、品味到心里，小山薰堂所言的一食入魂不也就是这样吗？
所以我说：果然是老舖中的老舖，让我们感受到在拼死之后迎面而来的甜美真是
入心，此刻大脑终于满足地送出代表饱足的传导分子，全身浸沐在暖如微风的
余韵，飨宴的欢愉是会战胜恐惧的、也让人无暇分心恐惧。
苏东坡吃河豚吃到埋头大啖，吃完才有空悠然吐出的那句“也值得一死”，现在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