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了哭声。
细细的呜咽著,伴随着三两下的痛呼,像是怕被人听见一样,藏的很深,
却反而令人在意。
由于太过在意那若有似无的哭声,太过好奇,不知不觉的她就和一块拜访
少林的师姊妹们走散了。
循着哭声一路走进演武场的最深处,一个小和尚坐在地上,用宽大的僧袍
擦着眼泪。擦完了泪水后,小和尚站了起来,走上一旁的台子,往前方的
柱子跳去。
跳过了一个,两个,三个…哎呀,掉下来了!
小和尚在地上又坐了会,吸了吸鼻,拍拍沾满尘土的裤子又站了起来,重
新走回台子上往前跳着。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十…啊,又掉下来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小和尚不断重复著摔下来、重跳、摔下来、重跳的动作
,并不是很明白小和尚这是在做什么。
看了大半个时辰,小和尚似乎放弃了,咚的一声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敲
著自己的脑袋,不晓得正喃喃著什么。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总觉得这么视若无睹的走掉似乎有些无情啊……
她走上前问小和尚:“小师父,你哭什么啊?”
小和尚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看着她,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了起
来双手合十回了她一个佛礼。
小和尚说,这是少林的“功课”之一,他有一名法号慧峰的师叔让他跳上
眼前的梅花桩找寺内的玄钟师祖学习佛法,但他跳了三个日夜啦,却怎么
也跳不上去,就连本来在旁边看顾着他的慧峰师叔都看不下去先行回寺了
。
“只要跳上中间最高的那个台子就行了么?”她问,在小和尚点头时拍了
拍胸,一脸信心。“看我的!”
话说完,她脚下一点一旋,使出门派轻功“暗香掠影”,几个踏转间便上
了梅花桩中最高的那一层。
高台上坐着一名年迈的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眼冥想,若不是手中
法珠仍一颗一颗转动着,只怕要让人以为这是睡着了。
她绕着老和尚走了圈,发现老和尚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干脆停下脚
步清咳两声。
“咳咳,我说玄钟大师……”
“这位女施主,为人处事,当以诚信为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万万不
行的。”老和尚捻着手中法珠,眼也不抬的回道。“女施主请回吧。”
她“啊?”了声。
“等等,老和尚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要说的是……”
“少林从师数十冬,梅花桩上练真功。持之以恒锐意修,定可成名盖群雄
。”老和尚唸著歌诀,朝她唸了声佛号。“女施主心地良善,然而梅花桩
乃是少林武学根本,纵使今日不跳,明日同样要跳。女施主纵能助他一次
两次,莫非还能助他一生?天下之大,女施主又能助的了多少人?”
她被教训的莫名,气结于心,一句老秃驴正欲破口,小和尚却在底下喊著
:
“女施主!妳下来吧!”
“我没事的!施主快下来吧!”
稚嫩的脸上一脸焦急的模样。
她这才想到,自己跟老和尚叫板,吵赢了又如何?小和尚还是要留在少林
的,谁晓得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老和尚会不会因为争不过她就给小和尚穿小
鞋?
不行。不妥。
她看了老和尚一眼,哼声跳下高台,小和尚连忙把她拉到一旁,又是道歉
又是道谢。
小和尚说,少林武学讲究禅武合一,整个梅花大桩里共有十九座圆桩与三
座高台,倘若不按部就班将木桩一一跳过,即使上了最高的台子,顾守梅
花桩的玄钟师祖也不会承认这是完成了功课。
她说少林规矩就像和尚们的脑袋一样,驴,而且越老的越驴。小和尚笑着
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说什么。
但当小和尚又开始一阶一阶跳起了木桩时,他发现一身穿着华美的女施主
也跟着他跳起了梅花桩来。
桃色的衣袖翻飞,随着她一踪一跃,粉色的浪潮一波波轻拍而来,带着衣
饰上的金玉交击,纵无萧乐,自有玲琅。
当小和尚回过神时,她已经一阶一阶的跳上了最高层,两手叉腰又和老和
尚辩了起来。
辩著辩著,似乎还是讲不动老和尚——那是当然的,少林寺内人人都知道
,玄钟师祖最不近人情……不不,是最守纪律严规啦——只好气恼的又跳
了下来,将又摔下了木桩的他一把从地上拽起,置气的说著:“老秃驴瞧
不起人,我们跳上去给他看!”
……谁和谁是“我们”啊?
这样的话,温吞习惯了的小和尚说不出口。他只是摸了摸头,在她不耐烦
的催促时跟着跳了上去。
她总是和他保持着一个桩子的距离,在他准备要跳的那一个桩台上等他,
妆容美丽的脸上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却对于他迟迟不敢往前的不耐,
却没有责备或嫌弃。
她会催促他快点,焦急的说不是这样、不是那样,教他站在哪里怎么跳才
能轻松跨过桩与桩、才能在踏上木桩后站的稳,会一再示范踏云要在什么
时候使用才不会过远过近,会在每一次他又摔下去时陪着他从第一个台子
往上跳。
她唯独不会责备的询问他,怎么跳了那么多次还是在同一个木桩处摔下去
。
当他数不清第几次摔落于同一个木桩时,她忿忿不平的踢了踢桩身,骂了
句少林这建的什么破桩子,专门为难自家和尚吗?
高台上的老和尚充当不闻,台子下的小和尚羞愧掩面,认了自己就是那个
被自家木桩为难了的和尚。
这么又跳了个把时辰后,仍然无法跳上中央高台的小和尚看着她,眼里满
是愧疚。
他说:“女施主,剩下的让我自己完成吧。”
他想,他是真的不好意思再让女施主陪着他一边又一边的跳着这木桩了。
但她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然后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没事。我陪你。”
昏黄的日暮余晖将她的笑容映的既朦胧又温柔,他捂著被拍了的头,“唔
唔”的为难著。
其实并不疼。
只是那一下轻拍,一句没事,不晓得怎么的就让他觉得心里满涨的有些暖
,有些酸疼。
当月亮行至夜空最高处时,小和尚终于在她的鼓励声中跳上了最高的台子
。
她欢呼著,不顾礼貌辈份的伸手去拽老和尚的衣袖,笑的比谁都要开心。
她说,“老和尚你看!我就说小和尚上的来吧!”
老和尚笑而不语,只是将跳上高台后便瘫软在地的小和尚搀扶了起来。
老和尚说,少林武学最重刻苦耐劳,尤忌懈怠。梅花桩所考验的,不仅只
是身法,更是观察与耐性;只有能够耐下急躁求成之心的人才能成功通过
梅花桩上得高台,一习少林绝学“千斤坠”。
她没等老和尚说话,知趣的跳下了台子。
当师父传授本门武学心法给弟子时时,没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在一旁窥看的
道理,这点各门各派都是一样的。
离去前再回头看看被包围在梅花桩中的高台,她想,这么一来小和尚也算
是完成了他的功课,掌握了要诀,日后即使要再跳这梅花桩,也不会再像
今日一样深陷困阻。
她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为什么老和尚不让人用轻功直接跳上台子,也不
接受旁人代为进行考验了。
有些东西必须自己去争取,有些事情必须用耐心去磨练,才能得到值得被
珍惜的结果。
身后小和尚急急忙忙的追了上来,朝着她就是长长的一拜。
小和尚说为了感谢她,想拜她为江湖师父,吓的她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她说自己并没有收徒的打算,而这也算不上什么恩情,她只是陪他跳了一
会木桩而已,不需要感谢。
但小和尚坚持。
她说比她更适合当他江湖师父的人很多,小和尚却说可是他只想要她当他
师父。
最后她没同意却也没反对,他甜甜的一口一句喊著师父。
那之后她给小和尚寄去了很多东西。比如自己缝制的一些觉得小孩子可能
会喜欢的小玩意儿,像是娃娃、风车、风筝一类的;比如她觉得和尚可能
会用到的,像是香囊、布包一类的……她寄去了许多许多在她能力所及内
,她觉得他可能会喜欢、会用到,而又不至于让他可能造人妒嫉的东西。
偶尔小和尚也会回信,虽然信中写着的总是一些诸如“很喜欢师父寄来的
东西我天天都带着”、“寺里师兄教了我怎么制药,炼出了两颗成功的送
给师父”、“寺里师兄说等我长的跟他一样高就是长大了,可师兄老爱拍
我的头想让我长不高”……之类的话语,却能让她开心上许久。
慢慢的她觉得这大概就是有徒弟的感觉,舍不得给自己添买的东西却总是
想、总是舍得替徒弟添置,为了徒弟一句不懂,埋首经纶四处询问只为了
找一个答案——坊里的师姊妹打趣她,说若她平时也有那么认真,大娘不
晓得省多少心。
她不好意思的说著那不一样,在姊妹们的调笑询问中笑着挺直了背脊。她
说自己现在也是为人师表了,自然得在徒弟面前做榜样。
可这个榜样并没能当的了多久。
穿着一身老旧僧衣,头戴斗笠的僧人牵着马站在渡口,说自己是来替师弟
送还一些东西,传达一句话。
那些被一一送出的东西被细心的收成了包裹,不带任何温度的交还到她的
手上。
戴着斗笠的僧人说,他的师弟日前到后山藏经阁抄写经书时,不幸碰上了
潜入少林的一刀流弟子。当他们听闻警钟赶到时,已来不及救下年幼的师
弟。
他说他的师弟有话,想要告诉他的江湖师父。
能当师父的徒弟我很开心,谢谢师父,可是徒弟要走啦,不回来啦。希望
师父不要难过啊,能够的话,下辈子也想当师父徒弟啊。
僧人单手拈印,口诵佛号。她抱着那个包裹泣不成声。
此后她弃了软羽霓裳,持起双兵,成了人们口中一剑惊鸿动九州,不坠昔
年大娘势的秀坊侠女之一。
谁都知道,她剑下或许留情,或许容恶,却绝不留倭寇与一刀流一分活口
。于是人们猜测,这之间或许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许多年以后,她再一次到了少林,用轻功翻上了梅花桩中最高的那个台子
上,看着底下正手脚并用着努力又跳又爬想就这么爬上木桩装做不曾落地
的师姪,笑着坐了下来,将手中一坛“狼翻锅”递给了身旁眉眼不惊的老
和尚。
“女施主,为人处事当以诚信为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万万不行的。
”老和尚说。
她笑了,也不顾老和尚收不收,将手中酒塞入了他的怀中。
“这么多年下来,也只有你,还有少林没变了。”
“施主错矣。世上岂有不变?女施主看着不变,实是变了。”
“哦?”
老和尚伸出手指向台下,老迈的指尖指过最底层的四个木桩,“苦,集,
灭,道,是因果真理。”接着指向第一个台子后的三个木桩,“一转指示
:此是苦,此是集,此是灭,此是道;二转劝勉:此是苦,汝应知。此是
集,汝应断。此是灭,汝应证。此是道,汝应修。三转验证。引己所证以
验之,云此是苦。我已知,不复更。”
他将伸出的手收回,指向天,指向地,最后合掌归一,道:
“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此乃
十二因缘,依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四圣谛,三转,十二行。”老和尚一一唸著,忽而一笑,花白的长须便
往两旁牵了牵。“昔日让女施主评为‘为难’的梅花桩,再也不为难人了
。从今往后,千斤坠不再是我少林绝学。凡我少林弟子,将不再需要受这
磨练便能习得这一技能。就连寺内功课,也只需跳完四谛便算通过……女
施主认为,变与不变,何为善?何为不善?”
改变是好的,还是不改变才是好的?她看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万里无云,
一片碧蓝如洗。
“老和尚,你问倒我了呢。”她喃喃。
老和尚低低笑着。
“老和尚,你说到底是人心变了呢,还是这江湖变了?”
“这……女施主,妳问倒老衲了。”他学着她的话,于是她也笑了。
“或许是都变了,也或许是都没变吧。”
“是啊,也许我们都变了吧。”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掌心大的酒碟。“来!
大师,我敬你!”
老和尚摇了摇头,拍开坛上泥封替她斟了一碟酒。
底下终于支撑不住掉了下去的和尚抬头,看见她坐在台上喝着酒,而老和
尚替她倒酒的样子,急的朝着他们大喊出声:“师叔!妳、妳怎么能在少
林喝酒呢?就算妳想喝酒,妳也不能拉上我玄钟师祖给妳倒酒啊!师叔妳
……”
也许没变的,只有还年轻著,还没看遍这片江湖的他们吧。
浮华乱世千斤定。
感时已暮,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