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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发前，大部分的人对于金边的描述，不外乎脏乱、无聊、壅挤、危险，几乎没有任何正
面评价，仿佛完全不需要花任何时间在金边逗留。但我内心的声音还是告诉自己要亲眼见识
，更别说金边也是通往下一站西贡的中间点。所以当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搭上从暹粒开往
金边的夜车，舒服地把背包垫在头的下面准备入睡了。预计在凌晨四点半抵达目的地。
可以舒服入睡的夜车，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特别快就到目的地，居然比预计的还要早半小时，
当我们被叫醒赶下车的时候真是恼怒已极。脚步都还没站稳，就发现自己在金边显然吃得很
开，比起韩星还要受欢迎，至少有 20 个以上的 tuk tuk 司机包围我们，七嘴八舌地要载
我们上路。
这也算预料中的事吧！我们跳上一台 tuk tuk，往湄公河畔的 Grand River Hotel 开去。
虽然很想继续补眠，但朋友对于金边治安的告诫言犹在耳：天黑少出门、人少的地方别去。
我环顾四周，不但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我们跟司机之外也没半个人，这想睡也睡不着吧。
夜半的金边街道冷清，偶尔经过路边停靠的 tuk tuk，总会发现司机正在上面睡觉。后来听
朋友说，柬埔寨乡下的工作机会少，许多人怀抱着城市梦，远从故乡来到金边讨生活，仅能
做最低阶、竞争最激烈的 tuk tuk 司机，但别说出人头地，能够果腹就已经满足，晚上有
住处那是不敢奢望，能睡车上就睡车上，也是另类的游牧民族吧，只是相对于 digital nom
ad，这应该算 literal nomad 了。
才刚想到这里，路上飞快递钻出几只非常巨型的老鼠，差点就被 tuk tuk 给辗过去。眼看
牠们奔向远处散发著恶臭的垃圾堆，我才在黑暗中辨识出一堆一堆在各个街角的大包废弃物
，汤汤水水从下面渗漏出来。
终于抵达河边，斗大的 Grand River 招牌就在眼前了，一切看起来顺利，但铁门却是重重
地拉上。亏我还特别留讯息说可能会凌晨四五点左右到，居然连门都不打开让人 check in
，实在太不给面子了。跑去旁边的便利商店，鸡同鸭讲问了半天，店员比手画脚地叫我从旁
边的楼梯上去。
喔喔喔曙光乍现，原来藏有楼梯在旁边啊，怎么不早说呢。我们在黑暗中摸黑地往上走，来
到一个看起来像是打烊酒吧的地方。正探头探脑想说有没有人还醒著的时候，黑暗中我辨识
到一堆高速移动的黑影在脚下的地板上，愣了大概半秒钟我发现是一群跟街上一样的巨型老
鼠，而且他妈的至少有 10 只以上。
干！我们真的是转身就跑，抱头鼠窜的那种。等等，被鼠窜吓到鼠窜是什么概念？干不管啦
，不 check in 了操，我真的停不下来骂脏话。看来只能认命等天亮了，我们崩溃地坐在便
利商店门口的板凳 — 幸好还有 24/7 的便利商店 — 一等就是快两小时。等到天微微亮，
我突然发现，在隔壁怎么又有一间 Grand River Hotel？
靠原来大门深锁的是 “Grand River Restaurant”，隔壁才是 “Grand River Hotel”，
而且大门一直都是开着的。我们过去两小时到底在干嘛，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好吧至少顺利 check in 可以卸下重担，就像我以前说的，旅行都是在放下大背包之后才开
始，更何况又可以先补眠。只要忽略房间里的蟑螂，其实这间旅舍也没那么差。整装待发，
终于可以上阵探索城市了。
为了体验漫步在金边的感觉，决定徒步前往第一个、也是我们最期待的景点吐斯廉屠杀博物
馆。艳阳高照的金边，气温不会比吴哥低多少，路上人行道断断续续，一如大部分的东南亚
城市一样对行人不友善，看着 google map 以为半小时可以到的地方走了快一小时，大部分
的时间耗在卡在路边、等著车流稍停上面。
话虽如此，金边的街道还是令人惊艳。多彩的公寓、家家户户宽敞的阳台，流露惬意舒爽的
感觉，心中开始埋怨：为什么台湾的公寓可以如此突破人类极限的丑？就算真的非盖得那么
丑不可，好歹也留下几个阳台、少几扇铁窗，做一些徒劳的挣扎也好啊。
跟暹粒一样，色彩抢眼、造型讨喜的 tuk tuk 满街跑，不到一小时的路程至少被超过 10
个司机问要不要搭车，大家可能真的对在艳阳下徒步旅行的家伙感到同情吧。优哉游哉的路
途上，无意间经过 Royal University of Fine Arts，身为有大学必进去、曾经花几个月的
时间探索大台北地区所有大专院校的我，真是如获至宝马上奔入。
不愧是艺术的学校，每间教室里面都充斥着创作艺术的学生们，他们交谈的神情真的有种不
同的韵味。虽然其实差很多，但还是让我想起最爱去逛的实践大学，那边的每个学生身上必
有一个亮点：这个平凡的家伙可能有一双超酷炫的鞋子、那个普通的大学生可能有一对令人
惊艳的耳环这样子。说到底心中有美的人是藏不住的。
终于到了吐斯廉屠杀博物馆，我们的耐力也差不多用到了尽头。只见门口聚集了大批游客，
这是一路上几乎不会见到的。为什么大家都要来屠杀博物馆？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个而来金边
，见证彻底改变柬埔寨这个国家命运的一段历史。
战后的中南半岛东侧，也就是所谓的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势力快速消退，权力真空的期间共
产势力趁势崛起，“印度支那共产党”开始大力运作，积极夺取政权。在 1951 年的大会中
，他们认知到要赤化整个印度支那地区，在地化是势在必行，于是一分为三：越共 / 越南
劳动党、寮共 / 老挝人民党、柬共 / 高棉人民革命党，在各自个国家内筹划夺权。
受到民族自决浪潮的鼓舞，反殖民势力在印度支那区域取得巨大的成就。自1954 年越南独
立同盟会在奠边府痛击法军之后，法国政府终于意识到要延续战前对中南半岛的控制是天方
夜谭，认命撤离这片自己曾经叱吒上百年的疆土。当法国代表在日内瓦会议上，签下那纸协
议的一瞬间，寮王国、柬埔寨王国、越南民主共和国宣告独立，终于挣脱百年殖民的枷锁。
不过外患前脚刚走，内忧马上后脚跟进。前法属印度支那的三个国家同时卷入了传统政权与
共产势力的斗争，最终演变为惨烈的内战。美国为了防止共产国际赤化中南半岛，耗费巨量
资源投身越南战争，苦战二十年后还是无力回天，终于在 1973 年面对现实，下令撤离美军
。
美国老爸都回家了，被抛弃的反共政权还能怎么打？1975 年是共产国际丰收的一年：
西贡陷落、南越垮台，北越军队长驱直入;
寮王国国王西萨旺 · 瓦达纳宣布退位，由老挝人民革命党建立的寮人民民主共和国横空出
世;
同时在柬埔寨，红色高棉的军队进入金边，宣告高棉共和国从历史上除名，“民主柬埔寨”
于焉诞生。
至此，前法属印度支那已全面赤化。
但如果只是单纯赤化，或许还没那么糟。红色高棉上台后，厉行极左社会主义统治，不仅废
除货币、强迫劳务，更恣意屠杀知识份子。当政短短不到四年内，整个国家有五分之一的人
口死于饥荒、劳动、疾病跟酷刑，堪称史上效率最高的杀人魔。世界上再怎么惨绝人寰的种
族灭绝行动，多半都是优势民族去迫害他族，少有像红色高棉一样拿自己的同胞开刀，难怪
相关学者还特地发明自我屠杀（Autogenocide）这种新词汇来描述红色高棉令人发指的自杀
行为。
在我们眼前的吐斯廉屠杀博物馆，最早只是一所高中，然后再红色高棉当政的期间，被改造
为 S-21 集中营，用来关押异议份子。这边的囚犯被士兵任意折辱、虐待，前后共有超过 1
4,000 高棉人被囚禁在此，然而直到 1979 年一月，越南士兵攻入金边的那一天，仅有 12
个人生还。高达 99.9% 致死率的集中营，说红色高棉是集中营界的霸主也不为过。
穿过走廊，即使是在逼近 40 度的中南半岛正午，依然有阵阵凉意。一间一间的牢房、讯问
室，都还看得出来遗留过去教室的格局，正中央的铁床与链条也散发出不详的气息，但透过
窗户却可以看待外边色彩缤纷的街道。不晓得四十年前在这间小房间内饱受日夜酷刑折磨的
高棉人，望出窗外看到的是怎么一番光景。如果真能化作飞禽走兽，即便是一只小虫从窗格
间逃出生天，那就太好了吧?
这边的游客各个面色凝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想像着脚下踏着的这片水泥地，曾经被鲜血
一次又一次的覆蓋，脚趾也不由得稍微缩了一下。幸好望向门外还是阳光普照的艳阳天，晚
上的话我铁定是没胆子来的。
进入其中一间陈列室，数百张被害者的照片挂满了整间房间，而即使如此也只是冰山一角。
或者说他们是比较幸运的 — 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看到其中一段故事:
一个前法属印度支那时期的知识份子，后来担任高棉共和国的驻非洲外交官，与法籍的妻子
、小孩一同长住在非洲。红色高棉当政之后他收到来信，表示新政府积极、渴求人才回国，
一同打造新国家。这位外交官热血沸腾，马上准备动身回乡。他向妻子说，“我先回去看看
状况，等到工作稳定之后，再接你们都回到柬埔寨。”
结局大家应该都猜想得到。知识份子正是红色高棉政权的心头大患，这位外交官回乡后短短
几个月之内就锒铛入狱，关押在这 S-21 集中营内。他再也没踏出这座人间炼狱。
有一间房间专门陈列那 12 位幸存者的访谈。我们花了快半小时仔细详读，发现他们基本上
只有两种原因得以生存: 第一是才刚被关押进来没几个礼拜红色高棉就垮台，或是具备绘画
能力。红色高棉就像常见的共产政权一样，非常注重宣传，导致有绘画能力的人才变成一大
热门，一个时下最夯科系的概念。总之人力缺乏到他们得从囚犯中找出有办法绘制首领头像
或是海报的人才，而后者就得以保命。大概没人想过有一天会被绘画技能给救了一命吧。如
果是现代的集中营里，到底谁能活命呢? 我猜应该有人会推开牢门然后大喊有没有人会写程
式吧。
吐斯廉屠杀博物馆之震撼，说它是金边最热门的景点也不为过。门外游览车停满了小巷子，
一车又一车的外地人来来往往。当我们踏出大门看到外面的景象竟然一如日常时，有种松了
口气的感觉。当一个城市以“杀人”为最大的观光点来吸引全世界的游客而来，心境上究竟
是什么样的状态我想知道。
漫步回到河边，顺便经过了金边王宫。虽说是著名的历史遗迹，但金边王宫建立于 1866 年
，其实并没有多老，又或者我们的三观早就被千年的吴哥遗迹给破坏殆尽。柬埔寨给我的印
象，一向是小国寡民 (也没到老挝这么小国寡民啦。但其实老挝比柬埔寨还大。等等那我到
底在说什么。)，所以我对于高棉人所建立的王宫，一直有种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小巧想像
。至少不可能比曼谷的泰皇宫壮丽嘛。
身为吴哥之后，高棉人如果知道我如此轻视他们，想必会暴跳如雷吧。一踏进王宫区域，简
单俐落大方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是我不曾想像到的清爽大气，融合高棉与法国的建筑特色，
又不流于媚俗，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可以从设计的细节中体现。
满足于金边王宫的清爽舒适，我们再度沿着湄公河畔往回走，因为晚上就要跟我在金边工作
的朋友 Jane 碰面啦。说到这个 Jane 实在很酷，因为我们最早是在 PTT 的 Studygroup
版上面相揪每天早上用 Skype 练习英文口说而认识，结果因为超过 80% 的天数都睡过头而
宣告解散，而且一年来我敢保证，英文没有任何进步。
湄公河畔的步道设计得非常友善，人们漫步、摊贩叫喊、小屁孩东奔西跑，一迳是如此歌舞
升平的景象。左手边漂亮但残破的公寓与沿途上时不时穿梭而过的 tuk tuk 契合得浑然天
成，仿佛这些建筑一盖好就是这副模样似的。
飘扬的旗帜、舒缓的水流、悠闲的长椅，我们忍不住在这里停留了好久，就为了多看湄公河
一会。比起两年前在老挝龙坡邦、永珍所看到的湄公河，这边显得更加宽大从容，一种对于
下一段旅程的目的地了然于心的感觉。大家怎么会想放弃金边呢？
Jane 跟着来自中国的男友阿杰出现了，我们二话不说直奔河畔餐厅大吃蚂蚁拌牛肉，然后
嘻嘻哈哈地讲起异地工作的各种喜怒哀乐…… 还是怒跟哀居多啦。上一次见到对方居然是
快要一年前了，话说时间这种东西实在是不知道都在我们背后搞什么鬼呢。
吃完大餐我们当然意犹未尽，还得到旁边的金边夜市逛逛。原本想说来这边买点什么伴手礼
，却伤心地发现这边只有小吃摊跟卖衣服的，整个区域也大概只有公馆夜市这种几乎称不上
夜市的大小吧。虽然失落，但也惊奇的发现，在夜市的中央，取代台湾传统塑胶桌椅的是一
块块铺在地上的地毯，让游客可以席地而坐、即时野餐，要不是我肚里都是蚂蚁饱得不得了
，还真的很想买点什么东西加入他们。
夜晚还年轻，我们凭著一股大学生夜冲的 fu 就直奔到整个金边最纸醉金迷的赌场区。车一
开到这个区域，四周开始无处不是中国人。Jane 说，这边的赌场很多是中国人开的，可以
让有钱人来这里玩乐或是洗钱，总之各种方便。
一踏进赌场，马上有人端上免费可乐，一边喝着可乐，觉得这地方倒还真的不赖。“欸你要
不要赌？”Jane 一副就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要好了，我说，我只是来开开眼界，看看金边
的赌场就好。话还没说完，只见 Jane 已经自行捧著 6 枚 25 USD 的筹码站在赌桌前就位
了。啊原来只是礼貌性的问问啊。
眼前是赌神 2 里面出现过的经典三颗骰子押大押小押数字的游戏，Jane 一出手就先押个“
11 点”开场。干，我心里想，如果是我的话，好歹先押个“大”“小”暖身一下吧，直接
押 11 点超高机率直接 GG 啊。
当我还在计算机率的时候，啪的一声开奖啦，各位观众，11 点！恭喜 Jane 150 USD 入袋
，30 秒赚 4,500 NTD，时薪高达 540,000 NTD，照这个赚钱效率，应该下礼拜就可以买小
岛退休去了。正当我在惊叹不已的同时，Jane 已经毫不恋栈，光速把筹码换回现金，简直
是见好就收的极致。
坐在阿杰的车上扬长而去，趾高气昂仿佛征服了这间赌场，虽然我明明只喝了免费可乐什么
都没做。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赶往客运站，搭上前往西贡的长途巴士，不只告别金边，也
要告别柬埔寨了。
从车窗往外看去，每个赌场都硕大无朋，用五颜六色的灯管装饰的建筑物的边缘，满满的霓
虹灯占据几乎全部视线，明摆了用来吸引气质不良的访客。一种最低等级的欢欣鼓舞气氛弥
漫在空气里，形成一种浓度很高的氛围，一路往上飘到赌场们张牙舞爪的浮夸招牌。我开始
哼歌，虽然李育珊一直觉得在车里唱歌很没品会大声喝斥我，但她现在可不在这里我可以为
所欲为了。
And the people bowed and prayed
To the neon god they made
And the sign flashed out its warning
In the words that it was forming
And the sign said, “The words of the prophet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Jane 说，大家都是异乡人。金边能提供的娱乐，只有最速食、几分钟就能消化完毕的那种
。突然想到林洁跟我说东莞会腐蚀人心的故事，开始想像自己有一天在这里生活。赌场外车
水马龙，每张脸孔都在大喊著什么我在车里听不见，又或者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开口。